31小主子
敖烈雙手抱臂,閉著眼,眉頭不經(jīng)意的微微皺起,挺直脊背,穩(wěn)穩(wěn)坐于床榻之上。龜丞相躬身行禮,雙手交握置于胸前,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站在他身后的幾個侍女,垂首站著,雙手拖著珊瑚托盤,里面分別放著錦衣華服,流珠玉冠,金絲云履。玄悟神色悠哉的坐于寢殿中央的圓桌旁,將鮮嫩的瓜果和各式的點(diǎn)心一一嘗了個遍。
其實(shí),太子殿中涌動著很不和諧的氣氛。
龜丞相保持著這個彎腰見禮的姿勢已然許久,這小主子沒有一點(diǎn)動搖的跡象。它慢慢抬起頭,對著閉目不語的敖烈,輕聲細(xì)語道:“殿下……”將手拱了一拱,聲音緩慢且柔和,“還煩請殿下,快些更衣吧,龍王派了老臣前來,是要請殿下去大殿迎接貴客。這……耽擱了時辰,老臣唯恐,擔(dān)不起輕慢之罪啊。”說完朝身后的侍女使了個眼色,隨后侍女便一字排開,雙膝跪地,將手中珊瑚托盤高舉過頭頂,呈現(xiàn)在敖烈面前。
敖烈一臉不耐,深深的吸了口氣。
龜丞相不經(jīng)意的縮了縮脖子,覺得一滴冷汗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它可是記得這位小主子的脾氣,當(dāng)初不過是說要拔鱗取血,就威脅道要掀了自己的龜殼,上來倔勁就連龍王都不放在眼里。哎……龜丞相深深的在心中嘆了口氣,腹誹道,龍王的這個苦差事,當(dāng)真是不好辦啊,怎么就不能在那金蟬子尊者在的時候呢,這下可好,若是耽誤龍王的正事,自家主子的宴席上可不介意多燉一鍋龜壽大補(bǔ)湯。
“殿下……”龜丞相糾結(jié)一番,不得不咬牙再次問道:“殿下,莫要為難老臣了,求殿下隨老臣去大殿面見龍王。”說罷俯身叩首。
敖烈緩慢的將一口氣呼了出來。
龜丞相只覺得隨著那一口氣的呼出,這太子殿的空氣仿佛都凝結(jié)了冰霜。那小主子身周所散發(fā)出來的凌厲之氣,著實(shí)令人膽寒。跪在地上的侍女也不禁將身子又壓低了些,頭也壓得更低。雖說敖烈化龍之后性情有所收斂,但是那深藏在骨血里的帝王氣質(zhì),確無論如何都抹殺不掉,竟是比龍王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殿下……”龜丞相的聲音好似身在數(shù)九寒天一般,抖得不成樣子。自己這條老命啊,不知何時會被這父子倆人誰的一個不高興就給下了鍋了。
敖烈慢慢的睜開了眼睛,將跪在眼前的侍女手中所呈之物逐一掃過。
跪地之人感受了那道視線,如刀子般滑過周身,感覺不寒而栗。
龜丞相身子伏在地上,微微側(cè)頭,瞥見玄悟正大咧咧的坐在桌旁,手拿著糕點(diǎn)吃的津津有味,那樣子絲毫不受這邊低氣壓的影響,仿佛置身事外,旁若無人。龜丞相想那金蟬子尊者不在,那就只能靠這個玄悟了,自己這張老臉在小主子面前是半分薄面也沒有,但是玄悟?qū)Π搅铱煞峭话?,自金蟬子走后,玄悟時常來龍宮走動,太子殿更是隨意出入,敖烈也偶爾會去找玄悟,關(guān)系自然是近一些,如果玄悟肯說句話,可能敖烈還會聽上一聽。
玄悟正在悠然自得的吃著手中的美食,他來時就見敖烈入定似的坐于床榻上,龜丞相勸了又勸,說是龍宮來了位貴客,且要敖烈出去見上一見。敖烈果斷的甩出兩個字‘不見’后,便就這樣一直坐著,對龜丞相的說辭沒有半點(diǎn)反應(yīng),到了最后已然失了耐心,眉頭都微微的皺了起來。算算這耽誤也有快半柱香的時間了,真不知道那老龍王有沒有耐性能再等上半柱香。玄悟笑瞇瞇的掃了一眼,哪知正看見龜丞相也往這邊窺視著自己。四目相對,龜丞相馬上流露出哀求之色,還就著跪地俯身的姿態(tài),做了個不起眼的磕頭作揖的動作,偷偷摸摸的樣子,看上去著實(shí)滑稽也著實(shí)可憐,儼然是想要玄悟幫忙勸說敖烈,快點(diǎn)換了衣服。玄悟看了一下,張著嘴,還未咬到手中的糕點(diǎn),就見到龜丞相之態(tài),將手中的點(diǎn)心放回盤中,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副心中明了的樣子。他站起身,裝作漫步似的踱至敖烈身旁,坐在床榻邊緣,伸手?jǐn)n了攏敖烈的肩膀,笑道:“你也坐在這許久,看著也煩悶,不若就依了老龜之意,換上衣服去大殿一趟,就只當(dāng)是閑暇散步了?!?p> 敖烈神色不變,只轉(zhuǎn)著眼珠瞥了一眼玄悟。
玄悟向后傾了傾身子,面色不悅道:“你又不是見不得人,我在這里坐了許久,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吃都吃不安生,你怎么就能坐得住??炜旄伦哌@一遭,我也落得了耳根清凈?!?p> 敖烈微微轉(zhuǎn)頭,神色慍怒。
自從那日敖烈為花果山引來瀑布水之后,金蟬子便動身回了靈山向佛祖復(fù)命。玄悟閑來無事便會邀請敖烈來山中玩耍,那些小猴子們對金蟬子頗為喜歡,每日總是圍在他身旁嬉戲打鬧,金蟬子走的那日,那些小猴子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叫嚷著不依。幸而金蟬子御法將樹上的桃子變幻的又大又甜,承諾自己會回來探望,小猴子們才悻悻的止住哭泣,極不情愿的與金蟬子依依惜別。后來敖烈也時常過來,與猴子們一起玩鬧。用御水之術(shù)將水灑在半空,在太陽的折射下隱隱現(xiàn)出彩虹,看的猴子們目瞪口呆,拍手叫好,使得敖烈虛榮心頗盛,洋洋自得起來。連小猴子要求他要馱著它們?nèi)ツ瞧俨贾杏瓮妫埠敛华q豫的答應(yīng),偶爾將猴子們帶進(jìn)那水簾之后的山洞,里面空氣沁涼,倒成了避暑之所。
敖烈心中所想,就是這樣純粹自由的生活,而不是頂著龍宮太子之名,被安排見客,不得不守著禮數(shù)。因著這宮中所有的眼睛都會看這自己,看這新晉的太子是否是個風(fēng)度翩翩,溫文爾雅,謙和知禮之人。哼,天曉得自己煩透了這種被繁瑣禮儀束縛的生活。
玄悟見他不語,順手拿起長袍,往敖烈懷中一塞,道:“你何時竟變得這般婆婆媽媽,可不如相識之時那般果斷。只是換衣見客,不至扭捏至此?!?p> 敖烈看著懷中的衣服,沖著玄悟挑了挑眉。
玄悟直接忽略敖烈的神色,繼續(xù)道:“你已然貴為太子,龍宮之事,就要與龍王分擔(dān),貴客上門,自然不能怠慢。龍王一人在殿前應(yīng)付,你卻躲在這里不愿出門,那豈不是丟了龍王的顏面。你即已化龍,那龍族之事便是你自己之事,一切要以大局為重,斷不可再似從前一般,照自己的性子來。”
敖烈重重的呼了口氣,將心中慢慢擴(kuò)大的郁促之感稍稍壓下,聲音淡漠道:“你可知,來人是……”
“曉得曉得……”玄悟邊拍拍敖烈的肩膀,邊點(diǎn)頭應(yīng)著,了然道:“不就是碧波潭龍王和他女兒萬圣公主嘛,你已然是龍子,見個公主有什么的,這樣遲遲不見,倒是顯得你小氣……”
敖烈倏地站起身,渾身散發(fā)著凜冽的寒意。
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嚇得一個哆嗦。
玄悟還保持著一手?jǐn)堉搅业募绨蛸┵┒劦膭幼鳌?p> 敖烈滿面的怒意,壓著嗓子,道:“我小氣?自打渡了天劫成了龍身,我便要做這龍宮之中安分守己的太子,被諸多眼睛盯著,被繁雜的禮儀束著,哪里還有半點(diǎn)自由。我跑去花果山,能拖一時是一時,但總歸要回這被困之所。為了救南海,這般的困囚自身?,F(xiàn)在的生活,哪里比得了以前的生活自在。今日又說什么來了個龍王公主,要與我說親,這等大事,饒是我自己也不能辯駁分毫,只能選擇接受。父王只知他的心中所想,卻不知我的心中所求,就像是當(dāng)初自作主張氣我不顧,今日又弄個親事枉顧我意。到現(xiàn)在你還來說我小氣,難道今日我所做的還不夠大度,還不夠忍讓嗎!”
玄悟怔愣了片刻,慢慢的收回手,順勢在頭上抓了抓。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屋子里出奇的安靜。
龜丞相屏住呼吸,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的掉落在地面。這小主人,原是在這龍宮里住的這樣的不順心,那每每龍王問起時,他都是平靜的回應(yīng),并未顯出任何的不耐。看來這位小主子雖然化龍后心性有所收斂,但那心結(jié)一直都未徹底紓解,一旦發(fā)泄出來,還真是棘手的很啊。
玄悟嘆了口氣,悠然道:“你既化龍,入了龍族,成了龍子,生活定然不會再向以往那般自由逍遙。有著尊貴的身份,所要承擔(dān)的重?fù)?dān)也必定會沉重許多。當(dāng)日你能舍命救南海,就必然要面對以后所走之路。你幼時不曾得到親情,孑然一身,天高海闊,隨心所欲。但現(xiàn)下你有了身份,就要與你父王共同擔(dān)負(fù)整個南海這副重?fù)?dān),要知曉這南海之中也注入了你的心血,便是要與你生死難舍的。失之自由,得之親厚,有舍有得,方得平和。你應(yīng)知曉,龍王是真心善待,得親人至此,不正是你曾經(jīng)最求而不得的嗎?”
敖烈一怔,心中某一處被隱藏的情感又蠢蠢欲動。他怎么不渴望親情,他在澗水河日日夜夜,等著盼著,奢望著有一天會看見自己的父母,他們會想起這里還有一個自己,能記起這小小的澗水河,來接自己回家。
求而不得……自己竟然一個人生活的久了,卻不知這自以為是束縛的生活方式,就是被人關(guān)注,被人掛念的樣子,龍王每日的叮囑,問自己哪里不習(xí)慣,需要什么,放任自己自由出海,跑去花果山,若是時辰稍晚,便遣了龜丞相備好宵夜而后站在龍宮門口迎接自己。只要記得回家,龍王也從不過問。難道,這就是有了親人后的生活嗎……
敖烈回憶著一幕幕場景,原有的煩躁之氣慢慢的消散,那些容易被忽略的點(diǎn)滴之事,慢慢縈繞成一股暖流,心中隱隱生出一絲歡喜。他尷尬的看了一眼玄悟,剛剛那般義憤填膺,聽完了一番玄悟的話,現(xiàn)下怒氣已消,卻強(qiáng)撐面子,面色不善的小聲的咕噥道:“你與那金蟬子,倒是越來越像了……”
玄悟笑了笑,無奈道:“須知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只不過是我說與你知曉罷了。你又何故怨懟?!?p> 敖烈想了想,將玄悟的話反復(fù)的琢磨。心中嘆道幸虧有玄悟這般肺腑之言才消弭了自己無名之火??粗厣媳蛔约簢樀貌桓移鹕淼氖膛妄斬┫?,想想自己剛剛的言行,臉色微紅,輕咳了一聲,和聲道:“更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