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日,清晨,彰義門。
左都督毛福壽,昨晚又是一夜無眠。
毛福壽這左都督,現(xiàn)在只是暫時署理。昨日去西直門策應三千營總兵官孫鏜,所獲的戰(zhàn)功,還不足以讓他這“署理”二字去掉。
但讓毛福壽此刻最為揪心的是:他認為孫鏜的昨日之功,足以使孫鏜那臨時的右都督坐實。
另外據(jù)鎮(zhèn)守居庸關(guān)的都指揮趙玟,策應居庸關(guān)的涿州(紫荊關(guān)位于居庸關(guān)、倒馬關(guān)之間,與居庸、倒馬合稱“內(nèi)三關(guān)。而涿州的地理位置能迅速策應內(nèi)三關(guān))石彪來報,北元知院阿刺率三萬韃靼本部正在猛攻居庸關(guān)。
由于應對得當,趙玟、石彪等人成功地粉碎了阿刺的每次攻擊。所以毛福壽知道,現(xiàn)在城外的瓦剌大軍的撤軍,已是隨時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稍懂兵法之人,都能明白孤軍深入可能會導致己方被關(guān)門打狗。北元太師也先對此,自然會心知肚明。
而瓦剌一旦撤軍,自己還談何立功?這無疑讓與孫鏜有隙的毛福壽,倍感壓力。
毛福壽的壓力,很好理解。既有人一旦登上高位,很難接受被撤下來的心理;又有老對手可能坐穩(wěn)都督之位的成分。
想到老對手孫鏜因功登上高位,而自己因功勞達不到升官的標準……當想到孫鏜那副得意的嘴臉,將可能在自己面前晃悠后,讓毛福壽不由地背脊一陣發(fā)涼。
就在毛福壽對彰義門,進行例行城防的檢查之際,他得知太師張輔與他在貴州平叛的長官張軏、道教教主即第四十六代天師張元吉等人,正在來彰義門的路上。
在得知太師他們是直接來彰義門時,毛福壽不僅確認了瓦剌即將撤兵,而且彰義門可能會是瓦剌為掩飾撤軍而故作佯攻的目標。
不然太師不會直接來彰義門。太師直接來彰義門,肯定也是判斷到瓦剌會通過佯攻彰義門來掩飾撤退。毛福壽心中判斷著。
一生都在軍旅當中的毛福壽,猜中張輔的心中所想。
來到彰義門,見毛福壽與監(jiān)軍太監(jiān)曹吉祥向自己磕頭,待他們行完禮后張輔淡淡地道:“你們自個去忙自己的事情”。
隨著眾人應諾離去,張輔則來到城墻當中而遠眺瓦剌大營。
暴雨過后,隨著冷空氣的入侵,北京此時也進入冬季。這幾天乍暖乍涼的天氣,讓張輔受了些風寒。
雖然身體有些不適,但當張輔看到遠處雄偉的瓦剌軍營,他那心中的野獸則被呼喚出來了。隨著感官變得敏銳起來,張輔得以迅速進入狀態(tài)。
都指揮趙輔從德勝門來到彰義門,與張軏先說了會話,就直接走到太師身邊。
拜見太師張輔后,一臉冷峻的趙輔請命地道:“瓦剌來犯彰義門,屬下請令帶神機營騎兵出城迎戰(zhàn),并將瓦剌引致城門下”。
張輔回過頭來,看著一臉戰(zhàn)意的趙輔,問道:“德勝門那邊的情況怎么樣呢”?
趙輔回道:“總兵官武清侯石亨與神機營總兵武興都督,正在德勝門戒備”。
“趙輔,字良佐?!睆堓o心中正如是默念時,又聽到趙輔補充地道:“昨日晚上被陛下敕封為少師的于大人,現(xiàn)也在德勝門”。
張輔鄭重地向趙輔點了點頭,他中氣十足地說:“精銳從來就是在戰(zhàn)爭中打出來的,準你所請”。
待趙輔下去后,估摸著他快到城門時,張輔毅然地下令:“傳令軍士,令他們大聲吼‘太師有令,開城門’”。
當聽到彰義門城墻的明軍齊聲喝道:“太師有令,開城門”時,趙輔暗暗地噓了一口氣,即率領神機營騎兵走出了城門。
趙輔明白,太師令明軍齊喝“太師有令,開城門”是想通過此舉來告訴也先,他此時正在彰義門。
趙輔更明白太師此舉是以自己為誘餌,而讓也先打亂他之前的部署。擒賊先擒王,從來都是對雙方而言的。趙輔覺得也先應該會來彰義門。
果然出城不久,趙輔并看到也先率領的瓦剌軍,傾巢向彰義門殺來。
一馬當先的趙輔沉聲地對他身后的神機營騎兵道:“廢話我就不多說了。此番若能回去,官升兩級是可以肯定的。若誰運氣好能擒下也先,與國同運的‘世襲伯爵’也是十拿九穩(wěn)的”。
華夏文化一直以來就是等級文化,所以無論任何人,在心底都有成為人上人的渴望。身為明軍精銳的神機營騎兵們,自然能領悟自己自幼渴望的通往權(quán)貴之路,此時已向他們打開。
之前看到太師以身作餌,此時又看到指揮一馬當先,身為明軍精銳的神機營騎兵在又判斷到富貴近在咫尺,怎能不變得戰(zhàn)意十足起來?
看到士氣可用,作為隊總的趙輔領著身后的鳥銃手、快槍手、鎲鈀手、槍棍手、大棒手、火兵保持著陣型向瓦剌軍殺去。
就在神機營與瓦剌軍交戰(zhàn)時,在此起彼伏的槍炮轟鳴聲、慘叫聲中,剛剛從西直門過來的孫鏜在與張軏的私人交談中,得知自己這右都督坐穩(wěn)了。
但得知總兵官石亨敕封為武清侯而進入中樞,兵部尚書于謙因擢升為少師也進入中樞后,孫鏜原本興高采烈的臉頓時就變黑了。
孫鏜毫不忌諱地道:“石將軍被封為武清侯自是應當,但……”
張軏打斷了孫鏜的說話,他坦率地道:“不在自己權(quán)限范圍的事情,就應當明白是自己管不了的事情。禍從口出是蠢貨才會干的事情”。
孫鏜能聽進去張軏的話。覺得張軏是為自己好后,他誠懇地回道:“屬下受教了”。
張軏點了點頭,道:“昌平伯楊洪若再立下功,并可來中樞處理軍國要事。當楊洪來到中樞,有意讓你去接替楊洪鎮(zhèn)守宣府”。
孫鏜聞言,不由大喜。
宣鎮(zhèn)有“畿輔要地”、“京西第一府”之稱,是名副其實的九邊之首。
但孫鏜之所以喜形于色,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凡鎮(zhèn)守宣府者,最后無一不被封爵。孫鏜也明白在擊退也先后,他這三千營總兵官若再呆在京師,將難有立功晉爵的機會。
張軏一直很清楚孫鏜被北元人恨之入骨,不過張軏認為這是孫鏜的成功體現(xiàn)。只有對敵方造成過實際性傷害,才可能會被敵軍將領恨之入骨嘛。關(guān)于這點,張軏從來不覺得是問題。
但孫鏜被他上峰、同僚厭惡,就是問題了。
對于孫鏜那種向來我行我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霸道作風,張軏也曾規(guī)勸過他。但孫鏜當時倒是虛心接受,隨后做起事卻依舊秉承“天大地大,唯我最大”的風格。
既會做事又會做人之將,自然是最好不過。但如果要在兩者選擇其一的話,想干番事業(yè)的張軏自然也如其兄一樣,會選擇能做事的人。
這世間哪里有這么多即能做事,又會做人的良將?更何況孫鏜對兄長與自己,是忠心的。張軏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見孫鏜興高采烈,張軏淡淡地道:“你先去休整。待楊洪回京,你立即與其一起去圍剿來犯之敵”。
“或瓦剌,或韃靼,你等軍令就是”。張軏對正欲提問的孫鏜繼續(xù)說道。
見孫鏜欣然應諾后,就準備走人。張軏心中一嘆,又道:“你最好能在這次與楊總兵的合作中,得到他之后對你的推薦”。
孫鏜點頭應諾后,并向張軏與一旁的道教教主張元吉告辭。
然而這位爺在又行大禮見過太師后,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地揚長而去。
張軏知道孫鏜并非不懂禮節(jié)。作為功勛弟子的孫鏜如此做派,只是因為傲慢已經(jīng)融入其血液當中。
見張軏有些尷尬地看向自己,一直在張軏身邊的道教教主張元吉嘆道:“孫將軍真乃性情之人”。
張軏對張元吉微微點頭,并看向了自己的兄長。當張軏發(fā)現(xiàn)兄長神情激動后,他并猜到兄長已經(jīng)沉浸于戰(zhàn)爭之中了。
城下的趙輔正帶著彈藥用盡的神機營騎兵,往彰義門回趕。
進入彰義門火炮射程后,渾身鮮血的趙輔忍不住回頭看向瓦剌??吹酵哓菹蠕h保持著對自己的窮追不舍,趙輔原本儒雅的臉上浮現(xiàn)出猙獰之笑。
鎮(zhèn)守彰義門的毛福壽發(fā)現(xiàn)瓦剌追兵勒住馬韁,知道瓦剌即將退兵的毛福壽立即下令開炮。
張輔看到城墻上的火炮將城下的瓦剌兵炸的血肉橫飛,在炮聲的間隔期中,他又聽到城下的趙輔發(fā)出令人心寒的狂笑。張輔并再次向瓦剌軍隊看去,當發(fā)現(xiàn)他們已在保持陣型的撤退,張輔并立即令士兵鳴金。
鑒于趙輔已進入到瘋狂的狀態(tài),張輔可不想城下的沒有彈藥的精銳,去追襲保持陣型撤退的瓦剌軍……
神機營騎兵返城之際,東廠提督太監(jiān)曹吉祥并向張輔請命,去救太上皇朱祁鎮(zhèn)。
寒風下的張輔,呵出一口白氣,問道:“你準備帶多少人?若救不回太上皇,你意欲何為”?
曹吉祥自然知道救出太上皇的難度,不亞于擒住北元太師也先。他說去救太上皇也只是口號,曹吉祥真實的想法是想通過騎兵追襲瓦剌,而將瓦剌引到德勝門城下。
當曹吉祥將他真實想法用言語表達成次要目標后,他又補充地道:“若要完成此等目標,兵貴精不貴多。不到百騎的精銳騎兵,就可以了”。
張輔向來喜愛敢于冒奇險之人,他面帶笑容地對立功心切的曹吉祥道:“準”。
當張輔看到曹吉祥等人追襲瓦剌,又看到他們向德勝門而去時,張輔并下了彰義門。
從彰義門回府的時候,張輔聽到了由德勝門傳來的炮聲。炮聲的密集性讓張輔判斷到,瓦剌應該又吃了大虧。
回到英國公府,張輔并得知瓦剌部再次帶著太上皇來到德勝門下。當于謙看到瓦剌叩關(guān)并索要金銀時,他旋即下令士兵對著瓦剌部開炮。
據(jù)初步統(tǒng)計,于謙這炮至少炸死了上萬瓦剌騎兵。
也先該撤軍了,但他不會從紫荊關(guān)出關(guān)。張輔篤定,從未遭受如此挫折的也先,現(xiàn)在就如同輸紅眼的賭徒。
“也先百分百是想去居庸關(guān),而與北元知院阿刺合兵”。因此,張輔斷定下一個戰(zhàn)場就是居庸關(guān)。
癮與小巷
張輔之父張玉的神道碑有文字記錄,張輔之弟、之子的神道碑也有文字記錄,唯獨張輔沒有。正常來說,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