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奔月 *

　　月亮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亮了，大地入夜漆黑一片，白天卻有十個(gè)太陽苦照。

　　后羿抬起頭，滿天的星斗在緩緩旋轉(zhuǎn)，轉(zhuǎn)成一只經(jīng)天緯地的大羅盤。

　　他有強(qiáng)壯的身軀，俊美的面孔，張弓拉滿，恨不能連太陽也射下來。可那有什么用？后羿逃不脫生老病死，強(qiáng)壯和俊美都會(huì)離他而去，他是一個(gè)凡人。

　　嫦娥半人半月，她是半個(gè)神。

　　夔死后，她成了寡婦，成了這戰(zhàn)場(chǎng)上最高貴的戰(zhàn)利品。無數(shù)雙手像蜘蛛海一樣，妄圖將她四分五裂，分走半人半神的靈氣。

　　后羿一步，兩步，沉沉地奔跑。他張開白銀羽衣，遮天蓋地，藏起了嫦娥。這件衣裳是他照著金烏做的，太陽十子乃純神的兒女，高貴非凡。天上地下，沒人比神子更光輝。后羿穿上這件羽衣，好像也生出了雪白的翅膀。那些凡人畏懼他，如同畏懼真神。

　　金烏能從火中誕生，但血肉之軀不能，所以白銀羽衣總不如金衣燦爛。

　　“大羿，你名為后羿，正是太陽的黑翳。”

　　“靈巫也沒有不死藥？”

　　“巫不求不死?！?p>　　“凡人一無所有，那我怎么飛上天？”

　　老巫女嘆一口氣，嘆出一半壽命，吹皺了龜甲。她告諭后生：“只有天上最高的地方，才能摸到月亮，那離她最近?？赡阆胍裁茨兀垮e(cuò)誤的開始，沒有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p>　　后羿抽出最大的那一片龜甲，對(duì)著燭光照亮裂痕。他掩蓋不住獨(dú)一無二的得意，好奇地問：“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究竟是一場(chǎng)什么命運(yùn)？”

　　“結(jié)束的時(shí)候，它會(huì)開口告訴你?！?p>　　后羿在黑暗中行走，赤馬也在身后沉默，只有噠噠的馬蹄聲。霧氣蓋住白銀羽衣，蛛網(wǎng)尸布一樣，拖慢人馬游蕩的腳步。他耳邊傳來了豺狼虎豹低低的怒吼，如同笑聲回蕩四野，它們逐光來獵。

　　他看向手中提燈，呼的一聲，吹滅了火光。老巫女有黃的面前，那些占卜吉兇的龜甲枚籌，一并消失在后羿回憶深處的雨夜。

　　以前，神子還在星空中嬉戲。滿天流光鐵雨，要比如今漆黑的死夜，異彩紛呈得多。

　　烏云滾過白月，電閃雷鳴啊。他舉手擋住眼睛，不想被天人緊握的狂雷刺瞎。有眼勝過無珠，狹路一相逢，死的必定是瞎子。他有一雙眼，好比神人之于凡人，有千目萬眼。

　　當(dāng)凡人開始忌恨神力的生殺予奪，那些舊時(shí)混跡在人群中的真神也開始銷聲匿跡，逐漸疏遠(yuǎn)了人們。

　　后羿走向閃爍的水潭，蕩開了飛螢和漣漪，照看流離的瑰紫。他的背后空空蕩蕩，在水光上慢慢展開一雙不曾長(zhǎng)出的翅膀。

　　天快亮了，跟蹤他的虎豹豺狼搖身一變，扔掉假披的獸皮，全都變成了人。他們心有戚戚躲在暗處，對(duì)馬背上的白銀羽衣虎視眈眈。

　　他一拳捶向水面，不想看到自己也是禽獸。

　　“我究竟怕神，還是怕人？”

　　暗處掀起了血雨腥風(fēng)，白銀羽衣落下水面，流向了后羿。

　　河面的倒影恢復(fù)原樣，那男子猛然看向他，頭頂一瞬間鉆出兩支破骨的角，但他早已抬起了頭。后羿無數(shù)的心思，轟然化為漫天螢火，他望見了女人。她披著一襲輕煙斗篷，只露出秀美的下巴和鮮紅的嘴唇。

　　那是他擄來的戰(zhàn)利品。

　　凡人凌駕于半人半神之上，是成神最快的辦法。

　　他在熹微的晨光中，呼喚她的名字。

　　“嫦娥?！?p>　　她抬起頭，人是白的，眼是紅的。

　　“我一直在這里等你?！?p>　　但你的心不在這里，他想。

　　“跟我走，我要把你藏起來，否則太陽們又要日行千里找你?！?p>　　后羿很快跋涉上岸。他張開白銀翅膀，將她罩在其中，忽然親一下嫦娥，因?yàn)樗淖齑揭彩酋r紅的。他消失在山洞前的剎那，極東方飛出十只奪目金烏，焦急地大聲呼喊。

　　太陽十子帶來了光明，也帶來赤地千里。他們從東找到西，從南找到北，找不回妹妹，決不肯善罷甘休。

　　嫦娥說：“我要回天上，你放我走吧?！?p>　　**

　　**

　　逢蒙跋涉萬里，罡風(fēng)吹得飛沙如云。他每踩一步都陷進(jìn)無窮無盡的孽，沙淵追咬著腳踵，孽障在人身后不斷顯現(xiàn)。

　　不久以前，還有巨人赤身裸體站在天地間，一伸手就能移山填海。無數(shù)渺小的人們聚在山谷里，匯成了巨人綿延的影子。

　　如今只剩人了，群蟻在黃昏之中，從大地風(fēng)沙里站出人形。

　　“日出東方，太陽是人間的神，為何如此苦照著我們？”

　　“誰知道，有仇吧。”

　　車隊(duì)慢慢爬上沙丘的脊背，逢蒙渴得枯心裂肺，眼角忽然一疼。天際乍現(xiàn)的金光，鉆透每一粒沙子，光芒萬丈像復(fù)仇的劍。

　　牢籠里的翅膀顫動(dòng)一下，急促地拍打起來。

　　“藏好，快藏好！”逢蒙振臂呼喝，人們紛紛手忙腳亂，將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黑翳鳥旗幟甩上牢籠，頓時(shí)將獵物遮得不見天日。

　　火流星從天而降。

　　他們站在沙丘，眼睜睜見證后羿殺神。

　　金烏的血在燃燒，神血是最初的火種，如今只是痛苦的熊熊烈火。后羿目眥欲裂，一手擒抓金烏的喉嚨，另一只手撕下太陽的翅膀。

　　這只最大的金烏一聲悲鳴，聲逾冬秋夏春，怨恨女媧的過錯(cuò)。后羿滿身金血，燒得幾乎不成人形。他低頭飲火，神血滾下喉嚨，從背后鉆出一對(duì)狂喜的翅膀。人也能自火中誕生了。

　　山谷里渺小的影子歡呼起來，人們跪拜稽首，向新神示忠。

　　他抬起頭來，人是黑的，眼是赤的。翳鳥旗獵獵直響。如果凡人拜服神威，殺伐便是唯一的信仰。

　　后羿疼得齜牙，終究笑了出來。從此不會(huì)老，不會(huì)腐爛，不會(huì)化為黃土。當(dāng)他掃過滿地人頭，笑容停在嘴邊，鐵籠外的逢蒙還在獨(dú)自站著，默不作聲的劍拔弩張。

　　那只籠子撞得激烈，仿佛是共工，一心要斷折不周山。金翅鳥的頭顱滾落在地，血火灑遍四方，嗤的燒化一片夜幕似的黑旗，兩片白羽毛逃出囚室。少女纖細(xì)的手指抓住鐵欄，死不瞑目的火鳥望向她，金淚啪嗒滴上手背。

　　后羿的眼色冷下去，他一飛沖天，抱走了太陽長(zhǎng)子的一雙金翅膀。神羽散落如天花亂墜，凡人驚恐躲開，唯恐血肉被它點(diǎn)燃。

　　逢蒙汗流浹背，藏在一身灰斗篷之下。他剛與死亡擦肩而過，只有一雙白眼露在外面，像是幽幽跳動(dòng)的鬼火。

　　月亮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亮了。十日只剩九日，幕天席地的赤紅，讓今夜變得非比尋常。

　　**

　　**

　　高塔囚禁嫦娥，月光只是看守的恩賜，今夜大地沒有恩賜。

　　嫦娥懷抱一只微光的卵，走下旋轉(zhuǎn)的石梯，兔子在她腳旁一撲一躍。塔底的火堆“噼啪”燒著一件白銀羽衣，那副舊鎧甲一文不值，已經(jīng)失寵于將軍。

　　她捏住燈火的燭芯，指尖冒出了一縷青煙，這是鮫人的最后一口嘆息。

　　嫦娥捻了指尖，甩掉骨灰。五指點(diǎn)過之處，燃起希微的月光，亮起一個(gè)彷徨的“囚”字。

　　點(diǎn)點(diǎn)月光燒化了塔石，塔尖撒撒落砂，風(fēng)沖撞著囚室。她拂過墻面，給有眼無珠的環(huán)壁大蛇，信手點(diǎn)了一對(duì)睛。高塔四分五裂，神鰲的翻云覆雨手砰然墜落，塔底嘩的亮出一場(chǎng)圓月。

　　有人正在井底撈月。

　　后羿微微仰起頭，頭戴烏鴉刺羽的王冠，連人帶翼盡是一團(tuán)剪影，渾身上下只有兩枚眼白轉(zhuǎn)動(dòng)銀光。

　　他吃過龍眼，眼珠也忘記了黑。

　　澄藍(lán)的眼直視嫦娥，后羿躺坐在劈剝火光一旁，背后慢慢張開一對(duì)得意的黑翅膀。

　　人王的羽毛就是箭，箭羽畢張的時(shí)刻，比劍鋒更利。

　　“我又要?dú)⒁恢恍脉楁?zhèn)壓你了?！?p>　　鐐銬絆住女人的腳，月亮從空中墜落，掉在井底的黃金羽衣上。那是將軍斬獲的新鎧甲。

　　嫦娥怨恨道：“我不喜歡。”

　　“我喜歡。”他意猶未盡，“天上的神死了，我就自由自在了，神靈禁行人間。”

　　黑與白分明，白與紅也分明，于是黑發(fā)紅唇的白皙女子，臉龐格外鮮明。嫦娥抱起太陽長(zhǎng)子僅存的尸羽，那顆白卵被腳尖踢去暗處。她厭棄地說：“你已經(jīng)非人。”

　　后羿伸手抓她，神血燒過的手臂激起了鱗。濃夜生出黑鱗，只有烏而沒有金。他咒罵道：“人與神越像，仇恨就越深?！?p>　　“你為何想成神？”

　　“天下只有神仙強(qiáng)過我?！?p>　　“就為這種理由，凡人驅(qū)趕天人？”

　　妒忌的冷火燒紅了眼，一滴金淚忽然落上后羿鱗片畢張的手背，燙得黑鱗緩緩懾伏。

　　“我要怎么忘記你？神在天上，人在地下。神活在白日，人只活在黑夜。夜里唯一的光，我要怎么忘?！?p>　　那些往事太久遠(yuǎn)，遠(yuǎn)到巖漿也凍成了冰原。獵手在低聲交談：“月亮今夜出來嗎？”

　　“又藏起來了?！?p>　　“回去吧?！?p>　　獵手們走了，不知是想獵人，還是獵月。

　　后羿一個(gè)人形影相吊，影子從腳邊慢慢長(zhǎng)出來，月光照亮了他的方向。

　　他抬起了頭，雪白的滿月正當(dāng)頭頂。人在深淵里，無論走向何方，漆黑的叢林總是箭指雪月。當(dāng)他望向月亮的時(shí)候，這才發(fā)覺后羿已經(jīng)望向了月亮。

　　“天上一天，地下萬年?！?p>　　后羿慢慢走著，仰起的頭顱一直不曾垂下。他拉開雙臂，朝天上空射一箭，心里獨(dú)自想：“萬箭齊發(fā)，你會(huì)為我墜落嗎？”

　　月亮倏然化成一汪流淌的水銀。

　　“每一個(gè)月亮都相似，你怎么認(rèn)出我是我？”

　　“因?yàn)槲业男牟⒉簧⒙?。?p>　　誰在說話？

　　人停在雪野，幾乎變成一蓬羽毛隨風(fēng)而逝。后羿從散漫里驚醒，背后卻傳來了威脅的吼聲。

　　他回頭一望，黑夜叢林里的十二道獸影離他越來越近，跟他越來越像，如同一眨眼就鉸緊的鎖鏈。人被猛獸所圍，反倒成了困獸。

　　后羿在荒雪中奔跑，他埋頭奔向碩月，卻飛不上天。人啊，跋山涉水，一頭栽進(jìn)水里。月亮是沒有火的太陽，銀盤的月影卻迸出一顆火星，凡人抓在手心。他轟的一下，燃臂焚軀站起來，返身抱住同樣咆哮的野獸。

　　人間自此有了火，燒盡魑魅魍魎。

　　這伶仃的焦形還活著，他趟過嘩嘩淺水，躺在一盤白影里望月。天上銀河，地下明河，清風(fēng)吹落月桂花。

　　后羿伸手一接，神人的煩惱落在掌心。凡人無計(jì)可施，仰頭沉下去，惦記自己的煩惱。

　　“可我還是想要一對(duì)翅膀?！?p>　　世間月碎在水面，掉入他的眼，點(diǎn)亮痛苦的睛。后羿猛然出了水。光淋漓而下，忽然拱出一具女人水銀似的軀體，她第一次來人間。

　　月亮是沒有火的太陽，那兩只冷手一下子撐在后羿的蝴蝶骨，如同兩只火印烙上皮肉，奴隸的印記成了翅膀。后羿痛得一把抓住了月亮的手腕。

　　“忘不了我，就跟我結(jié)仇。”

　　嫦娥甩開他的手，如避蛇蝎瘟疫。

　　“人睡在羽衣上，就能長(zhǎng)出翅膀？你已經(jīng)不是人了，但也不是神，看著像鬼?！?p>　　“再叫我一遍。”

　　“鬼！”

　　“我叫后羿?！?p>　　他仰天大笑：“就算你半人半神，如今也成了鬼的夫人。等我做了真神，你便微不足道，再也不復(fù)往日的尊貴?！?p>　　嫦娥冷笑著說：“你只是一個(gè)影子?！?p>　　“烏鴉和白鴿，能生出什么怪物，白烏鴉？你生下的孩子，黑頭發(fā)，白銀羽衣，能混上天界嗎？”

　　他低下頭耳語道：“我們本來就長(zhǎng)得一樣。”

　　“你和逢蒙也一樣，他是你什么人？”

　　但嫦娥不為所動(dòng)。

　　后羿頓時(shí)展開密密匝匝的烏鴉翅膀，火光下綻放墨綠的幽光，人間重新陷入月食。

　　“這里不是牢籠，是我搭的巢。既然白烏鴉不是人神鬼，天上地下沒人知道，我就用它滅了人神鬼。”

　　他向上一飛沖天，逃出了高塔。那滴眼淚落下去，像一滴刀，慢慢滲成傷口，切進(jìn)了他的骨頭，長(zhǎng)成一顆生根發(fā)芽的痣。他想：“那時(shí)候，我分明一無所有，卻比如今快樂得多?！?p>　　牢籠不是看守的牢籠，天宮就不是看守的天宮。

　　光明沒有分別心。云海之上，天永遠(yuǎn)光明。

　　**

　　**

　　昆侖山頂沒有日落。

　　負(fù)山夸娥背靠王城，飛鳥在巨人低頭之際，滑過暮色的天空。云嵐流過山崖，在西王母的宮殿之前沖下一道星瀑，年幼的星辰如同螢火蟲般四處飛舞。

　　群鳥當(dāng)中落下一個(gè)人，后羿收動(dòng)翅膀，站上了礁巖。

　　“人不過是神的池中魚，你們仰望的天空，只是我的水面。我要飛向天外天?！?p>　　金翅鳥昔日跟他稱兄道弟，今日尸骨無存，連影子也永遠(yuǎn)沉在了水底。神人觸摸凡人的手掌不再燒得他疼，后羿背后的疤也痊愈了。他獨(dú)自俯瞰無盡海，是第一個(gè)有此見識(shí)的凡人。

　　后羿赤足走向神殿，烏鴉翅膀拂過銀河水。

　　夸娥長(zhǎng)嘆一聲，為了這一聲嘆息，海邊風(fēng)起云涌。浮沫奔騰而來，撲到他眼前，化為一匹匹白馬。

　　巨靈抬起毛發(fā)虬結(jié)的頭顱，睜開第三只天眼，開口問道：“你是想做人，還是成神？”

　　河中央的烏鴉翅膀打開了，一聲嘆息便有風(fēng)起云涌，后羿再一次相形見絀。

　　“你是人是神？”

　　“我曾經(jīng)走過荒野，腳下涌出葵田。不過坐下歇一會(huì)兒，便久得不知自己高壽，忘了我要去的地方。”

　　“活到這個(gè)歲數(shù)，真的開心嗎？”

　　巨娥說：“活到這個(gè)歲數(shù)，只有安不安心，沒有開不開心?！?p>　　“告訴西王母，后羿來了。她想要回嫦娥，就讓我也飛升成神。”

　　殿門兩邊的火把忽然大熾，照亮了冷暗的雪峰?？涠鹕斐鲆浑p猿臂，皮肉繪滿星辰，她得意道：“這些都是我投過的飛球，一共七百八十三星。只差最后一顆，我就能向孩子們夸耀一天星斗。再怎么樣，我都得投一只太陽吧！”

　　后羿像凡人一樣光著腳，踏入這龐然大山的掌心?？涠鸬挠沂重Q起牢籠，如投火星一般，將人高高拋向西王母的宮殿。

　　人王早將大地拋在身后，天人卻對(duì)他不屑一顧。

　　后羿穿過浮星灰塵，落入那扇能吞下日月的眾妙之門。年幼的星辰?jīng)]有分別心，好奇地近了又遠(yuǎn)，突然化為一條黃金鎖鏈。他引以為傲的翅膀竟然動(dòng)彈不得，原來上天入地亦不過雕蟲小技。

　　“歸還所有凡人牢中的真神。”

　　西王母的聲音在宮殿里回蕩，沉默的眾神從螢光里化出了臉，四壁的燈火盡是目光幢幢。

　　鎖鏈轟然散回了星辰，后羿踉蹌著撲在神殿當(dāng)中，他不甘心地質(zhì)問：“我問上天要什么，天上就降下什么。唯獨(dú)要成神，你卻不給了。我憑什么唯命是從？”

　　一雙巨手憑空而生，一顆赤丹如同水珠顯現(xiàn)，在西王母的兩手之間蕩開了漣漪。

　　“這是我的一滴血，也是長(zhǎng)生不老藥。你成了神，就與天神結(jié)為血親，難道你希望自己曾在凡人手中受盡折磨？后羿，成了神，就不再是人?！?p>　　“真的？”

　　“絕地天通，大限將至。你再不決斷，就算吃下不死藥，人間所有的神，再也回不了天上。天地之間不再是九萬里，而是九九八十一。以后萬年，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

　　西王母從容等待，那雙巨手能翻云覆雨，沉默的古神們閃爍相望。大殿當(dāng)中蒸騰著赤誠(chéng)的云河，光照血中蜉蝣，像火種一樣隨波逐流。

　　“我看向水面的倒影是禽獸，你們看向水面的倒影，還是不是人？”

　　這神殿里唯一的凡人疑神疑鬼。西王母沉默良久，巨手展為一雙光翼。她終于道出真相：“我們只是天人，神在天外天，也在水中水。我在銀河底見過你，你也望過了水底。你自居凡人，可你比天下凡人都要命硬，還算凡人嗎？”

　　“我是人中之王?！?p>　　“人王一旦道反天罡，凡人同樣是你的敵人，哪怕曾經(jīng)受惠于你。這殿堂之中留下的神，都是當(dāng)初不恨我的人。后羿，你恨嫦娥嗎？”

　　西王母的光翼朝他一振，將赤丹揮去人王的頭頂，靈光照亮了他烏黑的眼。

　　“我也曾經(jīng)是人，升遐了的過來人?！?p>　　“好，成交。膽敢反悔，我先殺嫦娥。人間所有的神，再也回不了天上?！?p>　　后羿張開他的黑翅膀，飛起奪過赤丹，一頭扎下滾滾的云河。

　　**

　　**

　　無月之夜，天地下起白雪。

　　金烏的骨灰隨風(fēng)而化，嫦娥每走一步，就有囚禁的聲響。她抱著黃金羽衣，赤足落上兄弟未寒的骨灰，連黑發(fā)也變白了。老巫女有黃一瘸一拐，掩上高塔牢門的鎖鏈。她抱走那只大腹便便的兔子，隱入凡人之中。

　　成群的營(yíng)帳點(diǎn)著魚油燈，逢蒙的車隊(duì)捉來了鮫人君王。清水劃過刀刃，烤出的魚油“叭叭”砸在骨碟上，龍子的油膏足夠燒到地老天荒。他們興奮不已，高聲談?wù)撝槿↓埥?，要做一條以神制神的捆仙索。

　　她獨(dú)自跋涉，遍野的紅樹像一把一把血刃，指向肅穆的昆侖山。

　　“唉，哥哥，地上好冷啊?！?p>　　嫦娥站在葵花原野當(dāng)中，擠擠挨挨的金浪還不知道太陽已經(jīng)死去。她開口唱歌，跳起古怪動(dòng)人的舞。月光從四野閃現(xiàn)，一點(diǎn)一點(diǎn)騰空而起，天地自生的珠寶離開了蚌殼。

　　月人赤著腳，踩碎那只熒熒的冷卵。

　　眼淚變成了星星，星星變成了孩子。它們高低錯(cuò)落，伸出千萬只小手，接過黃金羽衣送回天上。

　　一枚黑色羽毛獨(dú)自落單，嫦娥伸出右手，片羽懸在她的掌心。

　　沙沙的腳步聲停在背后。

　　她回過頭顧視，烏鴉的箭輕飄飄落下黑夜，割傷了月人的手指。

　　“自從死了十一個(gè)月亮，天底下太黑暗，誰也不敢在夜里發(fā)光?！?p>　　逢蒙手持黑弓，身披粗陋的斗篷。他守在葵田開外，忌憚著神仙造化，像一口蓄勢(shì)待發(fā)的陷阱。

　　他循循善誘：“你想不想見一面，天人僅存的活口？”

　　牢籠掀開一角，精衛(wèi)捂住她的傷眼，頭上的花冠開始凋謝。那頂昔日填海的桃枝冠冕，冷成了干枯的骨骼。風(fēng)吹起她蔽體的白色羽衣，帝女精衛(wèi)縮回一雙麻木的赤足。

　　“你想要什么？”

　　“后羿殺了金翅鳥，做成一件黃金羽衣，精衛(wèi)也難逃此劫。我?guī)湍憔鹊叟l(wèi)，你幫我做天下主人。”

　　嫦娥只有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第二個(gè)后羿？”

　　“你猜，后羿穿過的白銀羽衣，是哪個(gè)月亮的翅膀？”

　　龍子的哭號(hào)響徹大地。

　　鮫人君王沒了骨頭，抽了龍筋，上岸只能任人魚肉。凡人很快將他大卸八塊。神血是最初的火種，如今要點(diǎn)燃另一個(gè)神的尸身，為人間帝王熬一盞長(zhǎng)明的燈。

　　“只有后羿強(qiáng)過我，我已經(jīng)學(xué)盡他的本事。既然是我袖手旁觀，放任你偷走黃金羽衣。你不答應(yīng)我，也別無選擇。神仙都任人宰割，那在天之下，誰才是神？”

　　“在天之下，你一介凡人，也見不得人？”

　　逢蒙一把扯掉斗篷，現(xiàn)身在月色面前。

　　“他能做后羿，我不能？殺了他，我就是后羿。一切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狷狂的黥文一瞬間爬滿了那張臉。

　　嫦娥后退一步，逢蒙的弓砸在腳邊，男人的腰頓時(shí)彎成一張弓。他捂住痛苦的臉，像照鏡子的鬼，自慚于面目全非。逢蒙從牙縫里擠出真相：“我是人間的奴隸，這是勝者在我臉上刻下的詛咒。太陽還能救你，我卻不能救下我的妹妹！”

　　月人沾血的冷手摸上奴隸右臉，黥文嗤嗤燒化一筆，痛得他打掉冷手。逢蒙呆若木雞，手掌之下沒摸到傷疤，急忙尋找清水的鏡子要照。

　　他的面目干凈了一塊，變回娘胎里的赤子模樣。

　　逢蒙跪坐茫?；牟?，他嘆一口如釋重負(fù)的氣，忽然目睹了水洼底下死嬰的頭。黑頭發(fā)，白銀羽根，亦人亦卵的活珠子。水光漫過奸生子的口鼻，孵育的死嬰如在夢(mèng)中，他在殼里的軀體還是一雙蜷縮的鳥足。

　　奴隸映在水面的好臉，頓時(shí)在白烏鴉的頭頂嚇得四分五裂。

　　他慌忙張望嫦娥的蹤跡。

　　但她已轉(zhuǎn)身離開，破開葵田金浪，連影子也帶走了。

　　第一縷火苗亮起，黑箭將燙傷的心臟釘在地上，人們圍繞龍子的尸身載歌載舞。而在他們的腳下，兔子一瘸一拐，偷偷舔了一口龍血。

　　“后羿去哪兒了？”

　　人群里的少女不唱歌也不跳舞，她一下子掀開桃花編成的衣裙，露出額頭的黥文。少女四處張望，彷徨地說：“哥哥要我遮頭蓋臉，今晚偷偷去服侍他，可我連他是死是活都沒見過！”

　　“逢蒙已經(jīng)吃下了龍眼，誰是下一個(gè)后羿？”

　　“不管他了，先喝一口龍血！”

　　“快，喝??！”

　　凡人一涌而上，爭(zhēng)相撕下龍子的一片鱗。奴隸少女亂著黝黑的腳，撞進(jìn)月人的懷里。她抬頭望向和自己一樣，卻也不一樣的女人，嫦娥開口說：“你穿的衣裳，本是精衛(wèi)的花冠?！?p>　　逢蒙的妹妹抱住桃花衣，恨不能長(zhǎng)出千萬只手，像一頭小狼齜起了尖牙，“我什么都沒有，只分到這個(gè)，你別想搶！”

　　嫦娥搖頭說：“我用翅膀跟你換?！?p>　　她伸手抱住小奴隸，像抱住自己沒長(zhǎng)大的孩子。兩只交叉的冷手按上凡人的蝴蝶骨，如同火印烙上皮肉。少女的骨頭吱吱作響，被神印壓得喘不過氣，怎么翅膀比彷徨還重。

　　“這是你要的翅膀，誰也搶不走?！?p>　　“那你的呢？”

　　逢蒙的妹妹一把扯下女人的斗篷。天地自生的珠光，熒熒地聚在她身旁，照亮了腳腕的鐐銬。黑發(fā)紅唇的嫦娥，第一次獨(dú)自降落在人群間。沒搶到龍子鱗片的奴隸們，統(tǒng)統(tǒng)望了過來。

　　“你們看，還有一個(gè)活口！”

　　當(dāng)后羿從昆侖山飛下人間，高高的柴堆供奉著他活的月亮，逢蒙正朝嫦娥的脖子套緊絞索。火光照著黑天，熊熊的焰光，半個(gè)人都是血色。

　　嗒。

　　嗒嗒。

　　燃燒的駿馬跑過無涯的荒夜。

　　那大烏鴉從天而降，怒得天上赤紅，地上流血。他的翅膀鋒芒畢張，像一只鳥墮落在嫦娥身旁，鼻梁還有一刀罡風(fēng)斬下的傷痕。

　　破曉之前，歌聲化為哭號(hào)。逢蒙跌坐在火光中，手邊盡是斷折的箭，翳鳥旗幟滾起了嗆人的濃煙。

　　“我沒準(zhǔn)許你們殺了鮫人君王?！?p>　　“全是逢蒙的主意！”

　　在人王面前，凡人依然是螻蟻。但他們還沒忘記后羿曾經(jīng)渺小，大膽喊叫：“你娶了神，一定想成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若對(duì)凡人不利，我們這些血肉之軀，將來怎么辦？”

　　“別跟他廢話，他如今也算半個(gè)神，血肉里難道就沒有奇珍異寶？”

　　“凡人誰能直視太陽？我看一定是他的眼珠有問題！”

　　后羿轉(zhuǎn)眼成了叛徒，人間鄙棄他的不忠。

　　“鮫人君王的肝膽里，結(jié)出了無數(shù)夜明珠。剖開月神的肚子，一定還有無數(shù)月亮。只要分給我們，每個(gè)人都能像你一樣成王！”

　　“她害得我們赤地千里，不準(zhǔn)殺了月亮，那你就殺盡所有太陽！”

　　“你本與我們一樣，還想凌駕眾人之上？”

　　他攏起烏鴉翅膀，在懷里藏住昏死的嫦娥，牽起她冰冷的手。這是后羿所熟悉的黎明前黑暗，不是她熟悉的。

　　“好，我殺。昨日與今日一刀兩斷。你們還給我十一個(gè)牢中月亮，我殺十個(gè)太陽。月亮是沒有火的太陽，大地不會(huì)再赤地千里。”

　　嫦娥睜開眼，聞到了似曾相識(shí)的血腥氣。她一手拈出那枚赤丹，無言藏在口中。

　　鬼的夫人對(duì)他耳語念咒：“他們?cè)谂抡l，你又在怕誰呢？”

　　那空燒的柴堆，宛如人王的寶座。無數(shù)火舌轟然飛出，纏住了瞬間成灰的稻草人。

　　火光背后的逢蒙一瘸一拐，將龍子剝下來的皮，拖去沒有光亮的夜里。龍鱗徹底暗淡下去，謝了披甲桃花。

　　后羿拾起龍筋做的絞索，一頭綁在自己的手腕。他抓起嫦娥另一只冷手，突發(fā)奇想：“這能綁住命運(yùn)嗎？”

　　**

　　**

　　她乘行一葉小舟，劃開雪浪浮沫的滄海。

　　金烏的獨(dú)目在提燈里跳動(dòng)，用一顆太陽僅存的心火，照亮了血汪洋。嫦娥抱著紅眼兔子，黑發(fā)在風(fēng)中繚亂，無數(shù)孽緣盡棄身后。

　　“滄海之東，有一座度索山。”

　　精衛(wèi)在牢籠里抬起頭，眼中亮起希望的光，她說得熱切：“山上有一棵大桃樹，鎮(zhèn)守萬鬼出入的鬼門關(guān)。只要吃下三千歲的神桃，你就能變?yōu)榧兩?，飛回天上?！?p>　　嫦娥望向人群里一時(shí)獲奉英雄的逢蒙，素手伸進(jìn)牢籠之中，摸了摸精衛(wèi)的臟臉。

　　“那你呢？”

　　“我還沒填平東海?；蛟S，會(huì)和太陽在灰飛煙滅的地方相見?！?p>　　“黃泉？”

　　“天外天?！?p>　　精衛(wèi)反握住她的手，“天外有天，我飛得極高，在浮光掠影中看見過。我和太陽約好了。黑夜不落的黃金鳥，死也要埋在太陽。”

　　墨綠山下浮著山桃如云，她撐起一把紅傘，走上這座島。嫦娥穿過度索山三萬年的風(fēng)雪，抬起手心，接住一朵桃花。山頂?shù)纳裉覙浣诿媲?，在她眼中展開三千里的蓬蓋。

　　龍老去的軀體化為神樹，頭在云上，尾在海下，渾身開滿最后的不老花。等到太陽自刎，所有的紅鱗銷聲匿跡，天下就只余一具龍骨，那是接天連地的失魂落魄橋。

　　“世上所有的神樹都是活龍。”

　　精衛(wèi)抓緊了嫦娥的手，懇求她說：“你是世上最后的月亮，一定要在太陽死盡之前，借道龍樹回天上去。”

　　可是嫦娥沉默寡言。

　　“你絕望了？”精衛(wèi)松了手，嫦娥終于開口：“我無暇絕望，十一個(gè)月亮死在凡人手中，我要復(fù)仇。”

　　逢蒙正從凡人的賀喜中脫身而出，他摸了摸干凈的臉龐，連胡茬也沒有。奴隸們已不再是他的同類，遠(yuǎn)遠(yuǎn)盯著他竊竊私語。嫦娥離開精衛(wèi)的籠子慢慢走向他，他看見秀美的下巴和鮮紅的嘴唇，新英雄的心也開始自作主張。

　　她的眼色冷下去，光明正大也不躲閃，近在咫尺的嫦娥忽然遠(yuǎn)在天邊。

　　“木頭漂不過血汪洋，龍子剝下來的皮，給我。”

　　“我怎么信你？”

　　逢蒙偷師了后羿的多疑，嫦娥說：“除了我，誰幫過你。你不想吃下不老藥，一樣化身神人？”

　　海風(fēng)吹動(dòng)桃花苞，一簇火星開始燃燒。

　　三只龍頭在桃樹之巔醒來。八萬四千朵花是龍神火紅的鱗片，虬結(jié)的樹干是它們共有的軀體，深深扎根在與世隔絕的海心孤島。

　　“嫦娥，是你啊，你還活著?！?p>　　“龍子死了，凡人把他熬成燈，我給你們帶回了尸身。作為交換，給我打開鬼門關(guān)。趕快，要在人們殺了太陽之前?！?p>　　三龍頭忽然怒目圓睜，渾身的桃花鱗片瑟瑟大響，烏云之上狂雷在奔。

　　龍樹迸發(fā)怒號(hào)，萬乘大風(fēng)吹亂了星移斗轉(zhuǎn)，神祗可悲到要靠眾鬼復(fù)仇。嫦娥的身軀涌起磅礴之力，她吃下赤丹，成了純神。鬼門關(guān)放出太古萬鬼，風(fēng)眼摧紅了她的衣袍，嚙嚙的鬼牙咬斷了她的腳銬。

　　那副腳銬落入無邊的汪洋，化為一座小小的囚月山。此后的滿月，大海都要漲潮，淹沒這座傷心地。

　　當(dāng)嫦娥乘風(fēng)飛回人間，太陽正在她鮮亮的眼中隕落。

　　九只金烏圍獵后羿，火焰哧哧灼傷了他的烏鴉翅膀。渺小的影子都在地上歡呼，他們叫道：“殺啊，殺光十個(gè)太陽！”

　　峽谷之間，火鳥悲鳴著振翅，落下的羽毛燒成河流，留下的身軀化為火焰山。蟻人們站在亂箭扎透的峰頂，金烏的頭顱呼嘯著墜落。

　　“我想殺了后羿?！?p>　　逢蒙挑起眉毛，檢視身后那名佝僂的徒弟，好徒弟語出驚人：“后羿不讓我們看月亮，也不讓我們看太陽。大地沒有一絲光明，人要怎么活呢？”

　　“英雄所見略同。”

　　他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露出志同道合的神色，用吃下的龍眼直視著天上的烈火。天下唯有后羿勝過逢蒙，他如愿披起精衛(wèi)的羽衣，爬上了新死金烏那碩大無比的白骨山。

　　逢蒙拔下骨節(jié)之間的赤珠，一口吞下腹中，火立刻從喉嚨往外冒。他兩手捂回去，痛得直打滾，燒化了五臟六腑。那名佝僂的徒弟逐漸直起了腰，張弓瞄準(zhǔn)師父，他竟然射出了第一支箭。

　　人們驚喜大叫：“神可以吃，吃了才能成神，快吃??！”

　　后羿在天上連殺九日，凡人在地上自相殘食。那些血人們四肢著地，失去寶貴的人身，矮回了豺狼虎豹。烈風(fēng)吹散了翳鳥旗，掩蓋一地的尸身。

　　太陽十子只剩最后一只金烏。

　　嫦娥從天而降，她緊握一條桃花枝，在后羿胸前斬出一條深深的血痕。

　　人們終于停下來，一起仰望天上的流光鐵雨。諸神還在嬉戲。

　　在他墜落之前，桃花枝是辟邪的劍。

　　**

　　**

　　再跑一步吧。

　　大地入夜漆黑一片，月亮躲在云后，百獸在食人。后羿瘋狂地在山脊奔跑。他一躍而起，獨(dú)自跳出懸崖，想做天上的飛鳥。

　　沒有光。

　　我很想你。

　　他緩緩墜下山谷，這粉身碎骨的凡人還活著。后羿拖起血肉之軀，不愿對(duì)彌天大夜習(xí)以為常。他記得天地曾經(jīng)亮過，月光只照向他。

　　“月亮奔你而來，就會(huì)被活人撕碎，人間要下一百年的流星雨。孤獨(dú)是她唯一的活路，也是你們唯一的活路?！?p>　　圓寂的老巫女如此告誡，后羿又走上山脊。他步伐沉重，埋頭奔向高峭的懸崖，把自己扔向天地，這一剎那頓時(shí)云破月開。

　　他抓住了桃花劍，一支長(zhǎng)箭破心而出。

　　逢蒙早已面目全非，手中的大弓沉重落地，連人形也化為一捧隨風(fēng)而逝的灰燼。

　　后羿抱緊嫦娥，那枚黑鐵箭頭一起刺入月神的心，他說：“你離我好遠(yuǎn)。”

　　“禽獸才是戰(zhàn)利品。你的牢籠，不是我的家?！?p>　　她決絕地拍開后羿，卻望見了鋪在大地上的精衛(wèi)羽衣。嫦娥的心口甩出鮮血，赤誠(chéng)的神血攪亂了沉沉黑夜，就像濃金燦燦的火種。

　　精衛(wèi)形神俱滅，徹底回不去太陽了。

　　“天地之間有九萬里那么遠(yuǎn)，你上次是怎么認(rèn)出他的？”

　　“似曾相識(shí)?！?p>　　帝女精衛(wèi)停上西王母的桃樹，落花不沾白羽衣，春光燒紅半海。她摘下一枚千年桃吃了，下一次桃熟還要九百九十九年。精衛(wèi)好奇地問：“像望過月的人？”

　　“像那些最終恨我的人?！?p>　　嫦娥滿眼的絕望，心頭血變成了星星，星星變成了孩子。無數(shù)雙手像蜘蛛海一樣，捂住她望回大地的淚眼。

　　“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不要看。”

　　它們高低錯(cuò)落，伸出千萬只小手，從天界吃力地推下后羿。

　　金烏馱起月神，后羿拔出心口的箭。他獨(dú)自掉向大地，拉開狂風(fēng)的彎弓，朝天下最后的金烏射出最后一箭。

　　“逆子！”

　　龐然的夸娥自天而下，她兩手撐天，一腳蹬開大地。

　　夸娥單手抓住日月。她身如金山，用盡整座山的力氣，向天邊投出日月星辰。眾星列布的猿臂，飛出紛紛亂亂的七百八十三星。眾神歸了天，流光逃離荒原，天地永遠(yuǎn)轟然兩散。

　　昆侖山拔地而起。

　　凡人朝三暮四的愿望，化為一根嶄新的神杖，砰然打落最后一支射日的箭。后羿抓住巨人的金杖，竟然比最悔恨的人心更加燙手。

　　夸娥橫杖一揮，那只非人非神的黑鳥劃過銅綠的峰云，驚起滿天逃飛的白鳥。

　　“我們分開走！”

　　嫦娥推開金翅鳥，日月失之交臂。

　　月亮升向東天，太陽沉向西海。結(jié)束與開始正在混淆，終點(diǎn)回到了起點(diǎn)。天與海之間，一時(shí)日月同輝，又很快天各一方。

　　“別走，把光明還給我們！”

　　凡人甩出鐵鏈釘住巨人的膝蓋，夸娥一心要走，小腿震落了石屑，痛回血肉之猿。那只天足踏入火里，穿過千山萬水，連皮肉也融化在風(fēng)中，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太陽，等等我，我要投你！”

　　在日落虞淵的暮色里，巨人夸娥的骨頭逐漸散落，化為黃土山脈。而那神杖一落地，瞬間燒成一片桃林之野。

　　一團(tuán)光輝飛出巨人的遺殼，羲和女神頭戴金冠，騎馬躍出晦暗的黃昏。

　　她站在天地間，身后有一輪輝煌的日環(huán)，光芒萬丈像復(fù)仇的劍。羲和孤身驅(qū)趕太陽，一起追去西海，馬蹄高揚(yáng)，跳入太陽之中。那一滴黑點(diǎn)只有針尖大小，眨眼吞沒了火紅的金翅鳥，天地一片濃暗。

　　太陽落山了。

　　天黑是理所當(dāng)然。

　　后羿從灰燼里爬起來，這人王還活著。他吞下逢蒙無福享用的仙丹，披上精衛(wèi)羽衣，瘋狂地在山脊奔跑，猛然振開了一雙燃燒的翅膀。

　　嫦娥飛上天，星云落入山峰，不過只是河底粼粼的泥沙。

　　后羿一躍而起，這一剎那云破月開，銀河卻遙不可及。他緩緩墮落，回頭望向血月，在紛飛的火羽里遮上雙眼，獨(dú)自墜下漆黑的人間。

　　“天真高啊，我插翅難飛?！?p>　　**

　　**

　　黑夜降臨了。

　　眾鬼掠過大地，細(xì)長(zhǎng)的腿腳每走一步，就像墓碑一樣扎入荒原。它們想投胎做人，凡人成了鬼中之神。在纖毫畢現(xiàn)的月光下，人鬼相殘。

　　年幼的星辰竊竊私語，它們圍繞著西王母，俯瞰人間說：“你當(dāng)初真想讓他成神？”

　　“我只給了半顆仙丹。剩下的半顆，是五千年光陰。天上一天，地下萬年。如果真能封神，不過只是多等半日。等不了五千年的人，何必再活一萬年？”

　　西王母的左手指向月宮當(dāng)中的兔子，又說：“通神才有神通。能成仙的，早就成仙了?！?p>　　“那兔子叫什么？”

　　“有黃。嫦娥說，它有孕在身。”

　　她攏回了那雙造化之手，漸漸消弭于銀塵，化作了昆侖山。

　　“嫦娥做了月亮。滿天的星辰，到頭來也無非是灰塵。我站在此處，和光同塵。”

　　人死如燈滅，鬼死魂飛魄散。黎明未明之際，一切聲嘶力竭，最后都寂靜下來。

　　后羿拖曳一襲尸布，走出冰冷的晦夜，身后追隨著黃泉猛鬼。尚未焚盡的金烏鱗片，在人神鬼的骨灰里熠熠生輝，宛如星辰之路。

　　宗布神抬起頭，月亮隱身在烏云背后。

　　“我要這天永遠(yuǎn)不亮?！?p>　　新鬼王的黑色利爪，攥著天上地下最后一支不沾血的潔白羽箭。他率領(lǐng)身后的眾鬼，跋涉過磷火晃晃的銀水，水中無人無影，只有噠噠的馬鬼燒起渾身的炎火。

　　天終于亮了。

　　羲和女神駕車躍出東方，六條龍護(hù)送著金烏，她驅(qū)趕太陽回到人間。天光煥然一新，火燒云照在海面，沒有天地之分。泡沫碎成千萬片，唯一的太陽升上了天，每一個(gè)倒影中都有一顆嶄新的太陽。

　　太陽不再低得好奇人間，大地也不再起火了。

　　山坡開滿了曙紅的花，漫山遍野如云，牛羊在青田河邊照影。

　　那時(shí)沒有王，天上只剩一個(gè)太陽和一個(gè)月亮。光明一視同仁，但月亮開心才亮。

　　這是最后一個(gè)有月光的人間。

　　人鬼共行于世，你死我活，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