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你們一個個都在笑,憑什么就我要哭
眼下已近三月,天色漸然地開朗了不少,比灰蒙蒙的隆冬又增添了幾分清澈的藍(lán)。
陶兒不似月子里那般睡得多,常咧著小嘴兒吃吃地笑,或轉(zhuǎn)著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周遭。
“娘娘,小公主醒來了?!?p> 桂姨笑岑岑地抱著陶兒走來。
今日是小陶兒彌月,她穿著一身金絲繡福字的紅襖子,緞面的新衣衫看起來無華不失靈動,摸起來恰似春風(fēng)拂面。
“外頭大家可都來齊了?”
夏織衣接過陶兒,她滿眼都像是布滿了星辰,點點滴滴的寵愛仿佛要一泄而出。
這個小天使,就是老天爺給她此生最貴重的寶物了。
“佑王和佑王妃早到了,怕打擾到小公主這才沒進(jìn)屋,方才十三殿下也來了……就還差修王妃沒到?!?p> 桂茴一邊笑著一邊朝外張望著,柔和的日光打落在她豐腴的身上,好比披著一件暖金色的新衣,襯得她氣色愈發(fā)地明亮。
人逢喜事精神爽,說得便是如此罷,唐襲舞心想著。
“襲舞,你去修王府里接嫣姐姐過來罷。”夏織衣望著日中的正陽:“她準(zhǔn)是給忙忘了?!?p> “好?!?p> 唐襲舞應(yīng)著,心底里忍不住犯嘀咕——打從修王離開起,甄浮嫣明里暗里、有意無意與夏織衣疏遠(yuǎn)著,今日彌月宴她未必是忘了時。
夏織衣隱約也知道幾分,只不過她逼自己往好里想,總覺得這一份生疏大抵是自個兒多疑了。
“皇上回來了!”桂茴揖了揖,笑盈盈地出去了。
“今日下朝這樣早?”夏織衣迎上去,小鳥依人地偎在宮祈儀胸膛,就像一株攀爬在大樹上的迎春花。
“政務(wù)再繁忙也不比你們在朕心里的位置,今日是我們的孩兒彌月,為人父者,怎可缺席?”
宮祈儀拉了拉陶兒肉嘟嘟的小手,細(xì)細(xì)地親了又親好幾回。
江山再大,國土總有邊疆,社稷再重,亦有分量可計算,唯有些人是生命中不可估量之輕重。
“皇上,娘娘,吉時已到,該給小公主慶福了?!?p> 桂茴雙手托著一個盤,里邊鋪著一層金邊紅細(xì)絨,上面擱著一顆圓滾滾的紅殼蛋、一支紅毛筆。
“陶兒,陶兒?!?p> 宮祈儀極寵溺地喚著名,拿著紅殼蛋輕輕地滾過陶兒的眉、眼、頸、肩,又細(xì)細(xì)地從陶兒的小手跑到小腳丫。接著,他拿起軟毛筆柔柔地在她額心點上一點紅,寓意鴻運當(dāng)頭,吉光高照。
“咯咯……”
陶兒咯咯地笑著,揮舞著小手往宮祈儀的臉龐蹭,樂不可支得連同小腳丫都翹得高高的。
“襲舞可回來了?”夏織衣問。
“她回來了,說修王妃晚些才到,王妃讓大家不必都等著?!币惶а圩采蠈m祈儀冷峻的神情,桂茴便不再作聲。
“那我們先去外頭坐著等?!?p> 夏織衣朝宮祈儀笑笑。
“陶兒,陶兒!”
司徒蜓站在白梅樹下,雀躍著,揮舞著,她鵝黃的衫好像一片鴻毛,輕柔,明媚。
“寶貝兒,滿月啦!”司徒蜓打開手中的錦盒,一只玲瓏的長命鎖豁然地現(xiàn)于眼前:“這是送你的禮物,喜歡嗎?”
“呀呀……”陶兒眨巴著亮晶晶的眸,張著小嘴兒咿咿呀呀地哼。
“真好看極了!”司徒蜓仔細(xì)地將長命鎖替陶兒佩戴上,輕輕地?fù)軇又i墜子,那鈴鐺就脆脆地笑出聲。
“平安,你有心了?!毕目椧聹\笑盈盈地說:“陶兒有你這樣的伯母,也是她修來的福氣?!?p> “同我這般客氣作甚?”司徒蜓摸了摸肚皮,俏皮地打趣道:“如今我這里有兩個排著隊,到時候也少不了你費心呢!”
“像七嫂這樣倒也省事,一年抱倆,好字成雙,熱鬧得很?!睂m祈禮站起來:“霓裳去年產(chǎn)下小女,而今初又添一女,不知何時能誕下男孩,為此我們也沒少煩憂?!?p> 只見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言以對,也不知說者有沒有意,但聽者確是有心的。
女子不如男,這點自古以來便根深蒂固,對夏織衣這樣門第有天壤之別的小戶人家而言,方才宮祈禮這番話就只差戳穿她心口了。
“上菜。”宮祈儀不悅地吩咐道。
桂茴和唐襲舞回身,招呼著婢女們將菜品一道道呈上來:一品嫣紫蘿卜干、雙飛乳鴿切片、三絲魚后行、如花似玉雕花魚、五湖四海盤中寶、六弦琴炸金雀塊、七巧智慧糖醋骨、八面玲瓏阿寶飯、九真白玉黑參湯、十品香酥餅。
聽著這些寓意吉利的菜名,眾人不由得心花怒放,喜笑顏開,方才的不愉快頃刻間一掃而光。
小陸子傳菜的話剛落音,只聽得院子外悠悠地傳來了甄浮嫣的聲——
“好菜名,好菜品,我只道是來遲了,若錯過豈不可惜極了哪!”
“嫣姐姐你來了!”
司徒蜓樂得站起來,招呼著甄浮嫣趕緊地入了座。
“我出門得急,因此沒備禮,擇日補上,可別見怪?!闭绺℃绦Φ?。
“你說得哪里話,見外了?!毕目椧聹厝岬?fù)嶂諆菏滞笊咸字慕鹩裢描C子:“上回你送的鐲,我一直讓陶兒戴著呢?!?p> “她隨身佩戴著,我瞧著也甚是開心?!闭绺℃酞M長的甲輕掃過陶兒吹彈可破的臉蛋兒:“只可惜,我此生是不能體會為人母的滋味了?!?p> “………………”
“你們多好啊——一個個,一對對——哪似我形單影只,煢煢然孑立?!闭绺℃剔抢^,端起酒猛地痛飲罷,半癡半狂地說:“或怪我福???或怪上天弄人?”
“嫣姐姐……別說了……”司徒蜓看了看神色愈發(fā)難看的宮祈儀,不禁挪過去擁住夏織衣:“今日是陶兒彌月,傷心事就不提了?!?p> “為何不提?”
“………………”
“為何不提?!”甄浮嫣紅著眼,如困獸般咬牙切齒:“你們每個人都在笑的時候,憑什么是我一個人哭,如今是連話也不讓說了嗎?”
“嫣姐姐,我們明白你的苦……”
夏織衣怯怯地寬慰甄浮嫣。
“你不明白,你們都不明白!不,你們明白,一個個揣著明白裝糊涂——那日在荒漠上所發(fā)生之事,你們心知肚明吧!”
甄浮嫣冷笑著,她明明已是個眼淚都干涸的麻木的驅(qū)殼,但這番話說起來仍連皮帶肉地撕扯著心。
“五嫂……你說那日……發(fā)生何事?”宮祈禮口齒顫栗,幾乎打起結(jié):“五哥他……他是怎么死的?”
“十三?。。 睂m祈佑低吼著,用極克制的眼神緊緊地鎖住宮祈禮。
此時此刻,宮祈儀的臉色愈發(fā)地鐵青,鬢上布滿了猙獰的筋條。
他輕薄的唇死死地抿著,如銅墻般密不透風(fēng);他陰柔的眼狠狠地定著,如雷霆般震懾。
“七哥!”宮祈禮幾近咆哮著:“你讓我問!那日在大漠荒野,究竟發(fā)生何事?!”
“織衣姐姐……”司徒蜓見狀,趕忙地攙起夏織衣:“我們?nèi)ノ葑永锎龝?,別嚇著陶兒。”
“…………”夏織衣把手從宮祈儀手中抽出來,她輕輕地拍了拍他手背,似無言地叮囑。
一桌好酒好菜,竟令人食之無味,好比斷了線的風(fēng)箏,這場彌月酒已一發(fā)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