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所謂情和愛,不過是生而為人的一點執(zhí)念罷了
院落里的花草開得錯落有致,青翠欲滴的細竹,微白巨香的梔子,玫紅繾綣的薔薇,百花齊放,萬木競秀。
夏織衣提著一只白底青花紋的瓢,勺起一鞠清澈如玉珠的水,勻勻地潑灑在花的臂彎里、腳底下。
“你真是好興致,瞧這滿院子的花兒草兒長得這樣好,我眼里看著,心里就舒適?!闭绺℃踢呎f笑著,邊端著一只錦袖金匣走進來。
“你就莫要拿我來說笑了?!毕目椧聰R下手里的活兒,有些吃力地起身:“我不像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所以也只能在花草里消遣,打發(fā)些時候罷了?!?p> “這才小半月不見,肚子里那一位可是長了不少呢——眼見著是愈發(fā)地顯懷了——你可還吃得消嗎?”
甄浮嫣情真意切地噓寒問暖。
“除了身子骨拖著比往常要笨些,其余我倒不覺著有什么?!?p> 夏織衣輕輕地笑笑,如實道。
“十月懷胎,著實是辛苦些……不過,待你生產(chǎn)后,便會好多了?!?p> “是啊……襲舞也常這樣講。我知你們不過是寬慰我,但我聽著的確也十分受用。”
“對了,近幾天雨多,出門不方便,我又是個閑不住的,于是便替你肚子里那一位做了幾件小衣裳,還有一頂針織的小圓帽。”甄浮嫣一邊指了指匣子,一邊說:“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便全挑了些顏色淺的針線,這樣便都能夠穿戴?!?p> “你呀……一向都這樣細心,連季節(jié)日子、顏色款式都想得如此周到?!毕目椧聹\淺地笑起來,接過金匣子:“待肚子里那一位出來了,可不得讓他好生地謝你才是?!?p> “你與我說得這樣客套作甚?你我形同姐妹,日后我們的子女說不定還是像我們這般處的來呢!”
甄浮嫣說著,也不忘抬腳邁過門檻時,仔細地攙扶了夏織衣一把。
”平安呢,平日里不總是嚷著要跟你學(xué)對弈嗎,她今日怎地沒與你一道兒來?”
“她呀,前兩日回鏡王府省親去了——如今佑王打仗去了,平安她又是個不安分的性子,這宮里頭沒了紫鳶那丫頭,又連個拌句嘴的人也沒有——她便向父皇請旨回家去了?!?p> “我倒覺著平安這性子極好,無憂無慮,直來直去,活得十分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p> 夏織衣不禁要感慨,像司徒那樣做一只生了對翅膀的蜻蜓該多好,開心時高飛,不開心則低旋,上有九天攬月的樂觀,下有九洋捉鱉的豁達。
“可不是嗎?”
甄浮嫣禁不住笑出聲。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不知覺便進了屋,屋子里燃著靜默的松香,淡雅,不馥郁。
“儀王他可有給你寫信?”
“沒有?!?p> “是嗎?前日里祈修倒是給我寫了封,我原以為深情如儀王,必定也會傳一二紙書信給你……”
“………………”
甄浮嫣見夏織衣不作聲,便知自己言多必失,于是就不再說。
“他是與我慪著氣出去的,哪里會記掛著我、問候我?”夏織衣落寞地垂下了眼皮,輕輕地撫過日漸隆起的腹部。
甄浮嫣愣了愣,這才緩緩地說:“怪不得祈修他在信中囑咐我常去看你、陪你,想來這話也定是儀王的意思罷?!?p> “是嗎?”
夏織衣抬起眼,眼中有如螢火般微弱而明亮的星輝。
“我想準是這樣的———你若不信,待儀王回來,我可替你問他?!?p> 甄浮嫣頓了頓,又笑了笑。
信,或不信,有何不同?
這世間的情與愛,散與聚,等與盼,終究只不過是生而為人的一點執(zhí)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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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
宿雨荷親自端著一晚冰鎮(zhèn)的櫻桃緩緩走過來,那欲滴的紅如同一張張滋潤的小嘴兒,齊齊地擺放在巴掌大的碟子里。透亮的碎冰與翠綠的葉片兒交相輝映,顯得十分地生動而活潑。
似水流年,總是綠了芭蕉,鴻了櫻桃,催了佳人兩鬢白發(fā)生。
景帝覆手在后,佇立在桌邊。
“皇上您坐,臣妾給您拿了些爽口的櫻桃子來?!彼抻旰奢p聲細語,仿佛怕驚著了景帝似的。
她是個修佛念禪之人,這些年向來規(guī)避恩寵、獨善其身,從不像其他宮里頭的日夜都指盼著他來。但今日他卻來了,這多少使得她有些許惶恐。
“朕……無處可去……”景帝仿佛看透了她的心,讀到了她的疑點:“諾大的皇城,無邊無際的江山,朕除了走來你宮里,便想不到其他的好去處了?!?p> “您喜歡就好?!彼郎赝竦鼗?。
“你不問我為何嗎?”他皺了皺眉。
“您來這里,若是為圖個耳根清凈,臣妾便不應(yīng)當(dāng)多過問?!彼抻旰捎美溆耋鐘A起一粒宛如紅璃的櫻桃,送與景帝的口中:“皇上您若是來尋一處出口,成妾無須問,您也會說與臣妾聽,不是嗎?”
景帝細細地咀嚼著,那櫻桃皮薄肉嫩,酸甜多汁,帶著濃郁的果香,還有絲絲的澀味。
這真是一種像極了人生的小果子,包含著回味無窮的百態(tài)。
“你素不與他人爭鋒,潛心向佛,朕同你說話,不似與其他人那樣地費勁———她們總想著從朕這兒得到些什么,或恩寵,或榮華,這使得許多時候朕不免要分辨,哪個人哪一句是討好,是虛情假意。而你,朕放心……”
“那皇上您便與臣妾說說,是何事使得您憂心忡忡的?臣妾雖不能夠分擔(dān)一二,但卻可以做您的樹洞,永遠都成為您的出口?!?p> “唉——”景帝深深地嘆息道:“今日早朝,朕執(zhí)意要廢除太子位分,沒想到那李相輔甚是古板,還稱若廢太子,他便要自刎謝罪,血濺朝堂!”
“那……”宿雨荷頓了頓,問:“那皇上您的意思呢?”
“朕為人君,豈會由著自己的臣子左右擺布?太子德行有損,朕廢他乃是常綱,即便他李相輔歷經(jīng)三朝,亦無干涉此事的道理?!?p> “……………………”
“但朕沒想到的是,那個老迂腐竟當(dāng)真一頭撞向了柱子——朕還得賜他死后榮哀!”景帝說著,神情憤懣,略有遺憾。
“其他大臣的立場如何?”
“李相輔死了,李奎被兮楚俘虜后音信杳無,生死不明,至于趙恒山倒不偏不倚地抱了病,在府中養(yǎng)著,連早朝也上不了。”
“趙大人這場病生得太不是時候了。”宿雨荷自然曉得趙恒山并非真的抱恙,而是不顯山露水罷了。他不過是在等,等朝中人抱成了團,才好不站錯隊。
“趙恒山那只老狐貍??!”這其中的蹊蹺,景帝走何嘗不心知肚明:“挑這個節(jié)骨眼躲起來,連朕也奈何不了他!”
宿雨荷婉婉地笑了笑:“臣妾倒不以為然——皇上并不是奈何不了他,反而恰好是唯一能拿得住他的人。”
“此話怎講?”
“趙恒山之所以稱病,是因為他還沒找個穩(wěn)當(dāng)?shù)牧?,但倘若皇上您給他指一條路,他便絕不會張望著其他的?!?p> “你的意思是……讓朕出面?”
“這有何不可呢?”
“容朕想想罷?!彼冀K貴為天子之尊,若須得這般地謙卑著實有些為了難。
“您若降天子之尊,他必定感激涕零,以一己之性命而護皇命。一旦趙恒山表了態(tài),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滿朝文武必然是沒有異議的。”宿雨荷這番話,正中了景帝的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