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她死了,可我們得連同她那一份痛快地活了
月華如歌,潺潺地流淌著。
宮祈修端坐于馬扎交椅上,怡然自得地?fù)u著銀絲紋扇,涼風(fēng)幸幸,撥撩著他的鬢和眉眼,而甄浮嫣揮筆潑墨,行云流水,紅袖添香之間,翩翩君子顏如玉。
茭白般的月光如櫛般地打落在她白皙的臉蛋上,暈成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漣漪。他默默地歡喜地看著她。
“你在笑什么?”她抬起眼。
“我見你描摹得入神,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由得歡喜?!彼?。
“那我由著你看個夠——趕明兒你帶兵打仗去了,便是想我也想不著?!?p> “你倒豁達(dá),也贊成我出征?!?p> 宮祈修這話是發(fā)自肺腑的,他與她雖是例行慣事的利益聯(lián)姻,但彼此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加之她知書達(dá)理,他們相處得亦是極和睦的。
“五殿下深明大義,若我這個做王妃若不夠賢良淑德,豈不是教他人詬病?再者,連父皇都這般信任你,將兵符交由你,我身為你的結(jié)發(fā),哪里有說不的道理呢?”
甄浮嫣擱下筆,含情脈脈地打量著那幅栩栩如生的丹青,又笑盈盈地望著宮祈修。
她是真心有他的,從花朝那日的第一眼便動了情。在他的身旁,連夏的蟬鳴都是好聽的,連陰雨都是詩意纏綿的。
“父皇之所以將兵符交由我,是因?yàn)槲覟殚L兄,七弟雖居戰(zhàn)功,但這回非同小可,唯恐不足以振奮士氣,而九弟初出茅廬,自然不言而喻?!?p> “無論如何,這于你都是好事啊。”
“我有心建功立業(yè),卻不是為高官厚祿……只要國家興盛,百姓安康,我便死得其所?!彼叩剿砗?,觀摩著丹青。
“噓——”她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唇:“不許說這樣不吉利的話,你讓我十分放心不下?!?p> “你不必憂慮,我定會騎著高頭大馬,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宮?!彼崞鸸P,在光滑的宣紙上題下‘天道勤酬’:“屆時,你來城門口迎我,穿上我最喜看你穿的那件粵繡緞子衫。”
“好,一言為定?!彼p輕地笑了笑,撒嬌似地低喃道:“不過,我有一樣事情要你答應(yīng)了,我才放心你去。”
“何事?”他低頭,笑問。
“我身在后宮,前朝的事自然不該過問?!闭绺℃搪龡l斯理地說“只不過有些話我不吐不快——太子得了樣運(yùn)送糧草的好差事,背后又有皇后娘娘,還有‘老狐貍’趙恒山、李相輔和李奎父子支撐著。九弟呢,有德妃和花家這座大靠山,再不濟(jì)七弟也有經(jīng)驗(yàn)——唯有你單槍匹馬,我思來想去,倘若沒個親近的人在你身邊……”
宮祈修不及聽她說完,便清朗地笑起來:“此生有你,實(shí)乃我幸!那你且說說,誰人在我身邊你才能放心?”
“我四弟,單名一個‘荏‘字,今兒十七了?!彼f:“他自小熟讀兵書,武藝亦算得上精湛,我想若有他在你身邊,那也是極好的?!?p> “嗯……”他故做沉吟,復(fù)道:“好,我明天向父皇請命將他給帶上,如此你便安心。”
“你瞧我這幅畫描摹得如何?”
“有我在,你還消望梅止渴嗎?”
“貧嘴……”
“這樣個貧法嗎?”
他俯身去親她,而她嘻戲地躲閃著,連躲在云里睡著了的月兒都湊出個臉,偷偷地看著他們嬉笑打鬧。
“哼——”
一聲嗤鼻伴隨著濃烈的酒味兒傳來。
甄浮嫣慌張地從長椅上坐起來,理了理凌亂的釵飾,羞赧地看了看宮祈修,這才往外頭看去。
只見司徒蜓醉醺醺地扶著門,手里抓著一只葫蘆瓢大的酒壺,她的衣襟被酒水打濕了大半片。
“織衣姐姐早早地歇著了,我便來你這處轉(zhuǎn)轉(zhuǎn)——嫣兒姐姐,我是又來錯地兒了——你們……繼續(xù)罷……”司徒蜓趔趄著,幾乎撲倒在高大的坎兒上:“原是我清擾了……我,我這就走了……”
“你這是作甚,竟喝得這樣醉?夜深了,你一個人出門的嗎?”甄浮嫣示意宮祈修去佑王府搬救兵來。
“誰說我一個人來的?”司徒蜓坐在門坎邊,倚靠著朱紅的殿門,引著秀長的脖頸招呼著:“紫鳶——紫鳶——你出來,別躲了!”
她緋紅的臉頰如火燒云,又像是猴子臀似地滑稽,撲鼻的酒味將她整個兒包裹著,十分濃重。
“你呀……我如何說你才是?”甄浮嫣緊忙將她攙起來,又將她扶上榻、脫了鞋:“你這副模樣,倘若紫鳶真見著了也要難過?!?p> “紫鳶——紫鳶——出來——你再躲著……我……我……可是要生氣了……”
司徒蜓喃喃地念叨著,迷迷糊糊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夢里碧空如洗,一只俊俏的紙鳶遨游在風(fēng)中,而她們奔跑在夕陽西下的山落里。
“傻姑娘,人死哪有復(fù)生的……”甄浮嫣替她仔細(xì)地捻好被角:“她死了,可你還得好好地活著,連同她的那一份也痛快地活了。”
“紫……鳶……”司徒蜓游離在夢境里,就像是躺臥在一塊軟綿香甜的云彩之上。
不些時候,宮祈佑便來了。
他緊抿著唇,眉頭鎖得連春風(fēng)都揉不開——當(dāng)宮祈修找上門,說有人在他府上喝得不省人事,宮祈佑當(dāng)即就火燎地直奔了來。
“她睡了?!闭绺℃逃先ポp聲地說,生怕一丁點(diǎn)兒聲張就將那人從夢中拖回來似的。
“我送她回去?!睂m祈佑說罷,徑直地走過去將司徒蜓打橫抱起。
酩酊大醉的人兒,臉頰如春風(fēng)吹熟了似地?zé)t,她欣長的睫毛如薄翅般微微地顫動著,晶瑩的淚珠還鑲嵌在上邊。
“我們走了?!睂m祈佑淡淡地說。
“路上小心些。”宮祈修囑咐道。
他踏著純白的月色,長長的斜影兒穿過長廊與屋角,走過華亭和拱橋,一步一步都刻在她心尖。
她低低地啜泣,他皺了皺眉。
“你要是覺得哭出來好受些,那便痛快地哭一場。”他說:“明日我便要出征,到時你憋壞的還是自己。”
“嗚嗚嗚……”她斷斷續(xù)續(xù)地低啜著,如毛毛細(xì)雨到滂沱大雨般愈發(fā)地情難自禁:“嗚嗚嗚……”
自紫鳶走后,她終于脆弱地將自己剝離、分稀,如同一顆被層層扒開的洋蔥,熏得淚流滿面。那些堅(jiān)固的愧疚和悲慟,在此刻如數(shù)地化作了奔涌的淚,淋漓地釋放。
“死從來都不是生的對立面,她只不過是換了樣陪著你的方式?!彼е€(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咴谝鼓恢?“你不必哭,你要笑,如此——她在另一處也不至于自責(zé)?!?p> 你不必哭,你要笑。
如此……
死去的人才不至于自責(zé)。
活著的人才不至辜負(fù)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