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我來向你討要一句話,你可歡喜我
晨曦萬丈,春風(fēng)十里。
夏織衣推開門,日光輕柔地撒落在她極精致的臉龐上,慵懶,靜好。只見宮祈儀斜臥在翠青竹色的憑欄上,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堅(jiān)毅如鋒刃的眉,深邃如夜的眼,如潑墨般厚重的黑發(fā),一二縷漫不經(jīng)心地從兩鬢邊垂下來,一身玄袍被清風(fēng)微微地吹起了衣角。
“今日天色這般好,而你起得有些晚了。”宮祈儀調(diào)笑道,細(xì)長的眉眼甚是陰柔好看。
“難不成你就沒了其它的去處嗎?”夏織衣輕問。這幾日,宮祈儀除卻在外頭就地而睡,其它時刻便同影子似的跟著夏織衣,從日出到日落。他那匹紅鬃馬整日在這片桃林里來去自如,竟一點(diǎn)不生分。
“九爺我覺著此處甚好。”他輕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這是要趕我走?”
“這本就是我的地兒,你這般賴著好幾日,也是該離開了?!?p> “你說這是你的地兒,那這里所有的東西便都是你的了?”
“……..”夏織衣一時語塞,只得浮光掠影般地掃他一眼。
“夏姑娘言下之意,莫不是指我也是你的人?”宮祈儀笑道,手里的工細(xì)活卻一刻也沒停下。夏織衣這才注意到,他攥著一把巴掌大的工筆刀專心致志地雕琢著,米黃色如蟬翼般的木屑在晨曦里輕飄飄地?fù)P起來,細(xì)微的塵埃也隨著起舞。
“我說不過你。”她轉(zhuǎn)身便要走。
“我且當(dāng)作你默許了,多謝姑娘收留?!彼笮?,滿是得意的模樣。
夏織衣不作聲,徑自走到前院里,將那些曬在簸箕里的花瓣、花骨朵翻了翻,使陽光更好地親吻她視如珍寶的每一寸花草。宮祈儀注視著她,只覺著那人霞光萬丈,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光芒。
“這是送你的。”宮祈儀走過去,站在夏織衣的身后,他高大的影子溫柔地將她包圍住,悠悠的風(fēng)捎來桃花的清香、溪流的歌唱、還有她細(xì)膩的心思。
“我不要?!毕目椧聞e過頭,桃花溪面的波光煞是明亮。
他將她那支松木釵放在她手心,淡淡的松香在風(fēng)中彌漫著。
“我給這支釵取名為“連理”,因它本就生長在大地的連理枝,而且它將是你我共結(jié)連理的信物?!彼┫律?,在她的耳旁輕輕說道。她面若桃花,灼灼其華。
“誰說過要同你結(jié)成連理了?”夏織衣輕嗔道。
“你收下了我送你的新嫁衣,如今又收留了我這個人,若這般還不算喜歡我,難不成你還想用以身相許來表示?”宮祈儀說著,輕輕地將她單薄的身子擁在懷中。一只色彩斑離的蝴蝶偷偷地落在簸箕上,撲閃著艷麗的翅膀。
夏織衣將宮祈儀掙開來,那蝴蝶便翩翩地往桃花枝上飛去了。
她坐在屋前的臺階上,雙手托著臉腮,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他跟過來,坐在她身旁。遠(yuǎn)處是青黛如水墨的山,桃花溪潺潺地從山頭里流向明亮的天際,仿佛一個永遠(yuǎn)訴不完的故事。
“你來桃花塢已有一段光景,也不見你同外人往來。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問道。
“我不過是個四海為家的不歸人,你呢?”他別過臉看她,日光卻讓他看不清她的臉。
“我從出生就沒離開過這里。”夏織衣眼簾低垂,繾綣得好像一碗水:“打從我記事起,娘親日日都坐在這溪邊等著,她總說在太陽落山前父親會回來的。”
“那后來你父親回來了嗎?”宮祈儀的心仿佛被連根拔起來,愈發(fā)地沉重。
“沒有?!彼粗?,而他沒看見她滑落的淚。
匆匆韶年,那是又一年桃花灼灼的時候。一個薄情少年郎在桃花樹下親吻過少女的眉眼,便坐上那平頂皂幔的轎攆離去了,他說在日落前便回來娶她。而那人終究是沒有再回來,有些人等著癡了、怨了,最后化作一縷塵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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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風(fēng)雨,這綿綿的春雨格外涼些。
桃花片片落芳菲,盡數(shù)隨著那溪水飄零零地流遠(yuǎn)了,遠(yuǎn)山也在煙雨中愈發(fā)地朦朧和迷離。這場雨愈下愈大,伴隨著雷點(diǎn)轟轟,竟猶如瓢潑般傾瀉而下,風(fēng)似乎也卯足了勁頭,拼命地?fù)芘兹绽飫偞詈玫幕h笆。
宮祈儀站在繽紛的花雨里,清遠(yuǎn)的目光里流露著邪魅的笑,他沖他伸出手。
“我現(xiàn)如今來向你討要一句話,若你心里是喜歡我的,便過來我身邊可好?”他說道。
她望著他,細(xì)雨飄渺。
“來?!彼呦蛩瑯O溫柔地喚了一聲織衣。
她也向他走去,任由他牽起自己的手。他溫潤如玉的掌心,連打落在身上的雨點(diǎn)都不再有涼意,她閉上眼將頭輕輕地倚靠在他厚實(shí)的胸膛前。雨,漸漸地停了。
“轟隆”,天邊劃過一道白亮的閃電。
夏織衣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窗外電閃雷鳴,光亮交錯,她趕忙地披了一件長衫,便跑去開門。宮祈儀仍斜臥在屋前的憑欄上,大雨如注,來勢洶涌,竟將他半邊的衣裳都打濕了。
“下這般大的雨,你怎還能睡得著?”夏織衣蹙起眉,便將方才披的那件衣給宮祈儀搭肩上。他迷糊地拉著她的手,輕喃著什么。風(fēng)雨聲呼呼地作響,夏織衣聽不清,只摸到宮祈儀滾燙的臉龐和冰冷的掌心。
想來這場雨下了好些時候了,今夜恐怕也是不會停了。
她攙起他,將畢生的力氣都使上了,卻連一步都邁不開來。冰冷的飄雨拍打在她臉龐上,連同著豆大的汗珠一并落下來,而他極微弱地看著劃破天邊的那一道閃電,如爛泥般不省人事地倒在她懷中。
翌日,又是一番陽春三月的好光景。
宮祈儀醒來時,如琉璃般熠熠生輝的日光鉆進(jìn)窗子里,偷偷地溜進(jìn)了被褥里。那暖和的繡花被將他蓋得極嚴(yán)實(shí),他的外衣晾在床榻邊,縞素的床帳散開來,依稀可見夏織衣端了些湯藥進(jìn)來,她步履輕盈得生怕踩碎了地上的陽光似的。
他連忙將眼睛閉上,聽著她一步一步踩過自己心上的聲音。
“你可是醒來了?”夏織衣輕問道,將一碗溫?zé)岬臏帞R在四方桌上。宮祈儀不作聲,一陣中草藥淡淡的香味充盈著整間屋,只聽見夏織衣?lián)荛_床帳時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將手輕輕地放在他額頭上,只覺著仍舊有些發(fā)燙。她心想著,不如多少先喂他吃些藥,捂身汗便能好多了。
他卻趁著她要起身的當(dāng),一把將她拉住。
“啊….”夏織衣站不住,不偏不倚地倒在宮祈儀身邊。她不禁紅到了耳根:“你….何時醒來的?”
“我若還不起來,你將我連皮吃了我都不知道。”宮祈儀一把將被子連同她一齊蓋好了,夏織衣嚇得趕忙閉上了眼,日光從腳邊挪到了耳邊,照得她面色暈紅。
“你燒還沒退,盡說些滿口的胡話來?!毕目椧峦查竭吪擦伺玻骸拔医o你煮了些柴胡,還放了幾片生姜,你喝了出些汗就能好?!?p> “如今你我同睡一床,若我不娶了你,恐怕也是沒人敢碰你了?!彼持?,輕輕地滑過她如白玉般的鼻梁,捧著她瓷白的臉細(xì)細(xì)地在耳邊說道:“待我病好了,我就帶你回去完婚?!?p> 夏織衣楞了一會兒,面帶忿色。宮祈儀見她不對勁,便也由著她推開自己的雙臂,心想著莫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她轉(zhuǎn)身從朱紅落漆的老舊木箱里取出一個裝飾極奢華的匣子,正是那日從“錦色”抱回來的那只。
“平日里你嘴上說得輕浮些,我也權(quán)當(dāng)作沒聽了去,如今你這般輕薄于我,我也是會生氣的。我雖不是出生在大戶人家,在這世上無親無故的,但也絕不由著你這種玩世不恭的人來戲弄。”夏織衣忿忿道,細(xì)軟的聲音微微地顫抖著,便將那只極好看的錦匣子放在四方桌上。
“我并不是戲弄你?!?p> “這些日你同我說了好些話,但其實(shí)你并不了解我這個人,我也不清楚你是什么人、從哪里來。你那一番番好聽的且說給別人去,我實(shí)在消受不來?!?p> “你不信我?”宮祈儀反問道。
“我為何要信你?等你好了,便走罷。我這桃花塢,你且當(dāng)作從沒有來過,日后也不要再來?!?p> 夏織衣說罷,便出去將房門掩上了,日光窸窸窣窣地從雕花格子窗戶里透過來,零零碎碎像極了她斑駁的淚點(diǎn)。宮祈儀靜默了良久,方才起身將墨袍披好,他打開那只匣子,嫁衣平整地疊好了,連同那一支名為連理的釵顯得尤為寂寥。
和煦的陽光灑落在宮祈儀的手里,他心里卻只覺著從未有過的涼。
宮祈儀推開門,夏織衣已經(jīng)上山采藥去了。
滿園的芳菲在風(fēng)中招搖著,溪對面的山林里傳來鷓鴣聲,宮祈儀牽起那匹紅鬃馬走過青石橋,又回頭看了看那座青瓦白墻的莊院,他仿佛看見初次見她的模樣——一草青色的門簾徐徐地被卷起來,而她一笑驚艷了他的一生。
月如白玉盤,靜靜地懸掛在天邊。
夏織衣背著滿簍的花草走過青石橋,溪對面的屋里連一盞燈火也沒有點(diǎn),叢里的蛙鳴卻十分地?zé)狒[。風(fēng)有些微微地涼,拼了命地鉆進(jìn)她的衣袂里、心里。
她知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