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昭示

　　火舌從四面八方卷來?；鹬?，暗灰色傾斜的人影在舞動。天上忽地下起了又黏又稠的雨——那居然是沾血的肉屑！

　　“呼呼呼呼……”嚴(yán)筱蓮“噌”的一聲坐起，吃力地調(diào)整著混亂的呼吸。她的眼眸映入那天晚上遇到的三個魔鬼的面容。她就知道魔王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能達(dá)成約定的機(jī)會——這可是難得的養(yǎng)料。

　　站在中間的Satan轉(zhuǎn)身捧來一盆清水，稍靠后些的無心不知哪里變得一塊毛巾，遞給了他。Satan走到那張綿軟床邊的床頭，將浸濕了的毛巾攪干，輕柔又細(xì)致地擦拭著她的額頭和臉頰。嚴(yán)筱蓮知道自己被詭異的夢境嚇出了一身冷汗，但此時覺得喉嚨里有一大包東西使勁往上竄，弄得她把雙眼閉得死死地，以致眉間皺起一小塊疙瘩。她想伸手接住毛巾，但生怕碰到什么似的，雙手在空中停住了。她想開口推脫，但是臉頰的溫度封住了她的嘴。她干脆想從床上爬起來，但發(fā)現(xiàn)雙腿根本不聽使喚。她終于能把臉側(cè)過去了，睜開眼后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一直站在床另一邊的Lilis，但可惜她背過身去，一頭青絲遮住了她的后頸與雙肩，蓬松著，連帶裙子與周圍的昏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交織著無限延伸，像蛇的腰肢一般張揚著，舞動著，散播著“咝咝”的魅惑。然后她一轉(zhuǎn)頭，你就立即被她幽怨的儀容震驚到身體變?yōu)椤坝篮愕幕怼薄?dāng)然，她并未動彈一下?？諝庵谐錆M異樣的氣氛。嚴(yán)筱蓮咽了一口唾沫。

　　 Satan早就察覺到了這一切。他立即直起身，趕忙拿開毛巾，把它丟進(jìn)水里，端直肩膀，雙手十指緊緊貼住盆底，迅速讓它們消失不見。他正對著嚴(yán)筱蓮，把雙手背在身后，鄭重其事地說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無法相信我們，并且對我們‘只’救你回來的目的心存疑慮。但是，我們的確沒有找到那個女巫的遺骸?！眹?yán)筱蓮也立起枕頭，掙扎著在床上坐正，腦袋陷入一片綿軟之中。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動了動嘴唇，又止住了。她直視著前方。

　　在那兒，木屋的門縫溜入了微光，一切在視野前漸漸清晰起來：用圓木砌得整整齊齊的木墻留著天然的紋路，浸潤在木與土的芳香里。墻根處木的自然裂口植入光滑的地板，好似昏睡黑幕中電龍驚騰，通導(dǎo)到地面的另一串垂直的符號上。除了鋪著絨被的材質(zhì)不明的床之外，往成堆的石塊中打出一個大窟窿而制成的壁爐——那簡直是剛發(fā)生過一次火山大爆發(fā)或者大爆破的現(xiàn)場——以及與各種干枯或油滑的大型真菌連在一起的舊桌，再也沒有其他家具了。那些真菌們在次生基質(zhì)上不聲不響地迸著或藍(lán)或綠的孢子氣體顏料，特殊的生物光能將周圍染得像光影晃動的酒吧一般，但又被一雙神秘的大手所扭曲，使孢子不致變成嗆人的粉末。嚴(yán)筱蓮這樣想著那些真菌，忽然睜圓了雙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她再次微啟雙唇，但又一次合上了。屋里有一種因子使空氣不再流動，孢子霧也變成了凝固的果凍。這時，壁爐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翻出纖細(xì)的藍(lán)霧，維持著屋內(nèi)的暖度，以面對島上溫度的善變。嚴(yán)筱蓮覺得這番話應(yīng)該以后再說。一片沉寂過后，她終于開口道：“我想清楚了，我想過過五個月生活?！?p>　　 Satan擺出一副事先知曉的模樣，極其爽快地從身后抽出一根閃閃發(fā)光的銀針。針尖很尖，銳利到能一下刺破人的皮膚，扎向骨髓的深處。他用三根手指攥住針柄。忽地一下，Lilis從另一邊閃到了她丈夫的身旁，趁機(jī)說道：“你要選誰來呢，孩子？”說著，她眨巴一下眼，把一只手背向身后，上身斜向嚴(yán)筱蓮，瞇起眼，神秘兮兮地說：“男人動手總是……特別兇狠……”Satan等不及似的，立馬插進(jìn)來：“不，小朋友，我知道你沒時間選了。”他妻子的那只手甩了過來，使勁地拍他的臀部。Satan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嚴(yán)筱蓮?fù)麄z愣了一愣。突然，她把頭轉(zhuǎn)向了那位東方惡魔，但無心尷尬地笑笑，別過臉去，表示自己沒這個權(quán)利。嚴(yán)筱蓮轉(zhuǎn)過頭，朝Satan肯定地點點頭，從被褥里微微抬起左手。Satan立即會意，用大拇指與中指捏住針柄，食指飛快地撩了一下針尖，隨后將針刺向嚴(yán)筱蓮伸來的食指。針雖然很尖，但刺入時只覺一陣酸麻。她馬上覺得眼前的事物扭曲起來，變作一團(tuán)黑麻。就這樣，Satan的儀式就完成了。

　　四面雪白的墻，一張或許是灰黑色的木桌。往頂上望去，無數(shù)多層灰白色、圍成六角形的天花板，玫瑰一般，承載著無窮多的房間。它們之間的距離，越往高處越小，深入高不可測的塔尖時匯成一點。人猶如身處豌豆粒中的豌豆象一樣。這里毫無通向高層的樓梯或者藤蔓，中空的結(jié)構(gòu)又使人不能像豌豆象一樣用“鉆頭”鉆出通道，爬向種子的中心——也就是塔尖。現(xiàn)在從窗口望去一片漆黑。

　　人又像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塔外眺望著它。這是座毫無瑕疵的白塔。在它身后的天空中，金粉色與橘紅色的云朵如同燒焦了一般，其中又夾雜著光線頗為暗淡的深黑綠色云朵，給人一種不明不暗的中間感。天是剛蒙蒙亮的樣子，光與影一團(tuán)模糊。在光影交織中，遠(yuǎn)處的白塔時而雪亮?xí)r而灰白。塔身旁稍遠(yuǎn)處的一條小徑，彎彎折折，一直拐向極遠(yuǎn)的深處隱秘不見了。倏忽，人又近了，能瞧見塔底層的側(cè)面。那有一扇安著鐵柵欄的窗，內(nèi)有一個黑影，像是綰著發(fā)髻的少女。

　　一個女孩在岸頭等著一艘船。她撐著淡粉的油紙傘，遮住了她的背。這時遠(yuǎn)處正刮來雷暴云，光線昏暗下來。一位戴斗笠的高個漁父撐著篙，看不清他的臉。這是一葉烏篷，船艙里坐著個羽扇綸巾的公子，隱約地看到他的身影。船忽地蕩得很近，但很快又蕩遠(yuǎn)了。女孩身體前傾。“噗”，船漂得很遠(yuǎn)，變成了一芥子。頭頂上又有一聲鶴唳，紅冠白鶴一下子俯沖下來，翅膀掠過近處的水面，濺起淡灰色的漣漪?！皣W”地一下，鶴飛起，在空中不見了。

　　一幢哥特式的城堡。高聳的扶壁小尖塔，直戳向慘薄如紙的天空，似乎已經(jīng)把大氣層刺破了一個大洞。通過拱券進(jìn)入，這城堡的內(nèi)部一反常態(tài)，出奇得小，類似一般工薪家庭的小家。廚房、臥室、盥洗室。全部擠在同一個平面內(nèi)。最醒目的是正中間的窄樓梯，雪白色的鏤花扶欄連接到稍高處的墻上。連接口處沒有任何門。這時，窄樓梯上忽地響起了手指敲打的聲音。抬頭一看，那是一顆瞳孔極大的眼珠，帶著被扯得凌亂的眼白。有一個女孩顫抖的聲音詢問著什么。眼珠一個勁地膨脹著，“嘭”的一聲，一條血帶飛濺到樓梯上。然后它使勁地滾著，將血污染地到處都是。又鉆進(jìn)廚房，連洗碗槽的下水道也不放過。外面的天空更陰沉了，遠(yuǎn)處的烏云卷著土壤與蚯蚓翻滾而來。一個放電的車輪竄過屋子不見了。女孩的聲音變得焦躁不堪，然而眼珠子還是自顧自地涂血。“啾唧”一聲，它被踩爆了。

　　鏡子做的高大溫室，擺滿了綠油油的盆景。一只純白的羊正在啃食它們。身上的小鳥梳理著它高貴的頭發(fā)。它走到一面豎立的大鏡子面前，鏡子里忽地閃現(xiàn)出一頭灰狼。羊一面啃食著苔蘚，一面邁著小碎步逃開了。不久，它又折回頭，再一次掠過鏡子。里頭的灰狼哀嚎著，長滿犬疥的皮膚讓它苦不堪言。羊在鏡前反反復(fù)復(fù)地逃過又折回，距離越來越近。最后，它直沖到鏡前，伸長脖子?！斑恪钡匾宦?，羊直著粉紅脖子倒下了。身上的小鳥一下子四散逃去，飛出了溫室?！班亍钡匾宦?，狼沖破鏡子，躍過羊的遺骸，打破了支起溫室的鏡子，奔了出去。外面是漆黑的荒原，無比寂靜，無比廣闊，狼的叫聲湮沒于此。

　　十字形的長廊，酷似外祖家的陳設(shè)，一片濃濃的墨綠，投射于長廊白墻，那是密布的綢緞窗簾，使長廊十分昏暗。十字后又有十字，拼湊在一起，組成四通八達(dá)的迷宮。透過一個什么人的目光，可以見到有兩個朋友正在跟這人玩耍。但可以感覺到一種敷衍和不情愿，不是那兩個朋友的想法，而更像是那人的心聲。那人心生厭倦之感，似乎嫌棄游戲的庸俗無聊。

　　視線又轉(zhuǎn)移了，似乎是獨身一人走到了其中一個“十字”的頭部。那兒一反常態(tài)，異常之亮。向后一轉(zhuǎn)，無限延展的“十字架”右臂忽的化為一堵墻。墻的盡頭是一扇掛著黃色靶子的白色小門。門后別有洞天，是一個狹窄無窗的房間，兩張綠色長沙發(fā)中間夾一個低矮的茶色長桌。其中一張沙發(fā)背靠著門并緊貼著門縫，另一張對著它。

　　對著門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模模糊糊的，像是一個男人。他手中握著一只倒上半杯抹茶的白茶杯。這沙發(fā)對面墻上掛著一幅再清晰不過的畫：灰藍(lán)色的天空下矗立著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被釘子釘在了天空中。十字架邊緣的白漆殘損剝落，已露出沾滿銹跡的鐵架。

　　一個巨大的水池，望不到它的邊。微微波動的水閃著藍(lán)光。水面上有許多鳥兒和昆蟲。不遠(yuǎn)處是許多綠瑩瑩的樹木。其中有高大粗壯的，矮小枯瘦的，也有完全干枯，露出森森“白骨”的。有些綠葉漂在水上。感覺雙腿浸在涼涼的水中。有魚觸摸肌膚。不知哪里放下水來，一直娟娟流淌。水中有一些淹死的小蟲。

　　忽然，水聲變得很大，很快擰成一股洪流匯入安靜的水中。有被卷入的感覺，還有水嗆進(jìn)鼻腔后的刺激。身體失控地?fù)u晃起來，任洪水?dāng)[弄，像個玩偶。啪嗒，一個大浪將人沖進(jìn)水里，眼睛一陣刺痛，視線里一片模糊的海藍(lán)。一片模糊的藍(lán)色中，一群人影痛苦地扭動著。有衣著華貴之人，也有樸素或寒酸之人，但他們無一例外，全在洪流中掙扎。其中，有些人接住了從水上漂來的浮木，得以露出水面。然而，有些就不怎么幸運，被水下的暗流拖向不可見的黑暗深淵。只有魚兒更加歡快地嬉鬧著。

　　不久，水溫下降了許多。有些人影開始哆嗦，有些已經(jīng)凍僵，而有些顯然比剛才冷靜下來了。有些魚兒凍得沉入池底，再也沒有游動。有些原本無精打采，現(xiàn)在卻活躍了許多，其中一些還露出頭。水面上一些原本餓得飛不動的鳥，這時來了興致，把喙探到水里捉魚。有些成功了，但有些不幸掉進(jìn)水里淹死了。沒有露出水面的魚幸免于難。

　　不知何時，水流平緩了，大量的水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溜走，水位明顯下降。有頭露出來的感覺。像是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漂著，十分舒適。但濺起的小水花總能淹死些小蝴蝶。一些強壯的鳥把喙插進(jìn)去捕魚或吃蟲，弱小的鳥被濺起的水花沾濕翅膀，或飛不動了被梟吃掉，或凍僵了掉進(jìn)水里淹死了。漂在水上的一些人厭倦了這個水池，于是他們奮力地游著，想回到地上。但是水池實在太大了，根本望不到邊。他們游了很久，一些人放棄了。而另一些人還在游著，有一部分看不見了，有一部分淹死在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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