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致跌宕

　　徐信誠，也就是老誠——開始霜霜聽成“老程”了——跟尹老邪是技校的同學(xué)和最好的朋友。

　　來到BJ，見到老邪，他一沒想到他病得這么重，二沒想到他托自己辦的，竟是這么古怪的一件事。

　　同在中高集團旗下，兩位老友這些年來偶爾還是能夠一聚的。

　　特別是高鐵技術(shù)消化吸收那個階段，集團內(nèi)各種會議、研討、交流、攻關(guān)活動很多，不定啥時倆人就湊到一塊堆兒了。

　　只是近兩年老誠離開了動車車間，兩人的交集才減少了。這一晃，差不多有一年多沒見了。

　　由于老邪情況危重，講話困難，見面時沒有過多寒暄，他直切主題——請老誠幫他給素素回個信。

　　令老誠大吃一驚的是，素素，也就是趙素欣，他倆當年的同學(xué)，技校?；ǎ尤桓闲坝袀€兒子，而且，這些年來，素素一家一直生活在國外。

　　就是最狗血的小說，也不敢這么編吧？

　　看上去很有些土頭土腦的高鐵神醫(yī)、勞動模范，居然有這樣一個隱藏了二十多年的驚天秘密！

　　老邪沒講幾句，就因為身體不支說不下去了。

　　老誠受托打開老邪的郵箱，看了郵件，也就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郵件是素素兩天前發(fā)來的。

　　郵件不長，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素素講她怎么找到老邪的。很簡單，老邪是高鐵名人，不時會接受采訪，出席訪談。有一個視頻素素碰巧看到了，而那個視頻里，老邪碰巧應(yīng)邀跟觀眾說了他的電子郵箱地址。

　　第二部分，素素講她目前的生活。她現(xiàn)在生活在南美的吉爾伯托，一個不大但很美麗的國家。

　　第三部分，她和老邪有個兒子，已經(jīng)26歲了，正在北美留學(xué)。

　　最后，她希望能夠收到老邪的回信，至少讓她了解一下他現(xiàn)在的生活。

　　老誠知道，當年老邪跟素素好過，但后來素素突然離開，再也沒有音訊。

　　老誠也曾問過老邪，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老邪不愿意多說。

　　再往后，兩人各自娶妻生子，為事業(yè)拼搏。

　　原以為青春時代的風華故事，就此翻篇了。

　　沒想到，時隔多年，故事又被重新打開，而且，是在這樣一個節(jié)骨眼上……

　　^_^

　　跟BDB公司的談判開始之前，常鳴不敢再疏忽了。

　　他早早就到，一直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里面轉(zhuǎn)悠，反復(fù)核對各種要件，生怕再有什么閃失。

　　唐志偉進來的時候，常鳴還特意把桌牌再扶扶，以示自己在忙。

　　談判對手是朱利安，職級跟唐志偉對等。兩人曾經(jīng)見過面，但沒有直接交過手。

　　談判前，唐志偉還專門上網(wǎng)查過談判對手的經(jīng)歷——在行內(nèi)算個人物。

　　他估計對方也一定查過自己的資料，在這方面，自己有充分的自信——所受的專業(yè)訓(xùn)練都是頂級水平的，供職的企業(yè)也是業(yè)界翹楚。

　　兩人的背景，勢均力敵。

　　就要看今天面對面的撞擊，鹿死誰手。

　　談判一開始，朱利安對鄭宗的去世表示哀悼，并談到早上的新聞里，媒體盛贊鄭宗的英雄行徑。

　　聽到這兒，唐志偉稍有些慌亂，因為早上跟霜霜通電話，打得稍長，沒顧上看電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他本想掩飾自己對此的不知情，轉(zhuǎn)念一想，這里都是聰明人，跟聰明人耍小聰明的，一定會死得很慘。

　　于是，他實話實說：“感謝您對我的同事鄭宗先生不幸遇難表達的哀悼，我們也非常惋惜我們失去了一位優(yōu)秀的同事。不過，您剛才說的‘英雄行徑’，恕我消息不夠靈通，還不知它指的是什么?！?p>　　朱利安笑笑：“我十分理解。你剛剛到，調(diào)整時差，安排事務(wù)，需要做的很多，沒有精力看新聞?！?p>　　他顯然是帶著善意說的，但唐志偉聽來，還是稍稍覺得有些不快。畢竟，這說明自己的功課還沒做到位。

　　事情是這樣的，暴恐襲擊發(fā)生后，有媒體在海量的監(jiān)控視頻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為人注意的細節(jié)：一名行走在杜爾瓦大道上的亞裔男子，在聽到身后有異常后，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把原本在自己身體右側(cè)的女伴，在瞬間猛地扯至左側(cè)并迅速推開，他自己則被冷藏車從背面撞上并碾過。

　　媒體迅速搜尋這名亞裔男子的身份。

　　今天早上各新聞媒體和自媒體，都被這名亞裔男子的英雄行徑所刷屏。

　　這名亞裔男子，就是鄭宗。

　　得知這一消息，唐志偉的第一感覺，是內(nèi)疚，還有一些說不上來的復(fù)雜感情。

　　一時間，他心里有些亂，以至于正式會談內(nèi)容開始時，他的頭幾句話說得有點顛三倒四。

　　他很快平復(fù)了情緒，讓自己迅速進入狀態(tài)。

　　按照東方人的風格和習(xí)慣，他在主闡述時繞了些小彎子，沒有把話說得很透，但意圖還是說清了：請將BIC芯片降價10%。

　　輪到朱利安發(fā)言了，幾句典型的西式客套話之后，他直奔主題：“我們今天不談BIC1.0，我想跟你們談BIC2.0?！?p>　　這一刻，唐志偉死的心都有了。

　　你干嘛叫朱利安？你咋不叫諸葛亮呢？

　　諸葛亮，不，朱利安以西方人特有的直率，毫不含蓄地講明了他的意圖：“BIC2.0是升級版，我要漲價30%?！?p>　　唐志偉事前為跟BDB公司談判準備的所有東西，在當下幾乎完全沒用了。

　　就好比，你要去一個據(jù)說寒冷無比的地方，你為此準備了厚實而漂亮的裘皮大衣，然而到了之后，人家結(jié)結(jié)實實給你來了場仲夏夜的瓢潑大雨。

　　面對朱利安，唐志偉就像一個沒有復(fù)習(xí)就上考場的學(xué)生，答卷上有空就填，而自己也不知填的是啥。

　　談判場面上的均勢明顯被打破。對方成員當中，已經(jīng)有人顯出大局已定的不屑神情。

　　而朱利安仍然保持著紳士風度，在不緊不慢而又自信滿滿地繼續(xù)闡述。

　　徐刃鋒輕扯一下唐志偉，跟他咬耳朵：“我剛搜了一下，另外幾家芯片公司都在這次論壇期間推出了升級版芯片，并宣布即將停止傳統(tǒng)版的生產(chǎn)。新芯片價格上漲幅度均在25—35%之間?！?p>　　這樣說來，幾家芯片公司顯然是有備而來的。

　　問題在于，幾家供應(yīng)商聯(lián)手做這樣的局，作為整車制造商，居然在事前一無所知，這不明顯是失察、失誤和失職嗎？

　　如此重大的漏洞，如此低級的錯誤，竟然出在自己手上！

　　唐志偉知道，自己的職業(yè)生涯遭遇到了重大麻煩，至少，在中高集團，不，在整個高鐵系統(tǒng)，都將灰溜溜的。作為談判的牽頭人，自己沒能及時了解談判對手的動態(tài)，讓人家在如此重要的談判中，打了個措手不及。尤其是，集團還對此次的價格商談寄予厚望，明年的排產(chǎn)也與之密切相關(guān)。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輸?shù)萌绱讼±飮W啦。

　　朱利安在說著，唐志偉心不在焉地聽，心里在做著盤算：回國之后，要向集團申請什么樣的處分，如果真的沒有余地，自己甚至可能要提出辭呈。

　　當然，假如真的要辭職……

　　朱利安冗長的陳述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唐志偉想把這次談判收個尾，這時，吳富春舉手要求發(fā)言。唐志偉示意他說。

　　吳富春先問了朱利安一個問題：“請問一下，您聽說過CIC芯片嗎？”

　　朱利安搖頭。他團隊的其他成員也都搖頭。

　　“這是我們自己正在研制的芯片。我給你們展示一下它的實驗數(shù)據(jù)。”

　　屏幕上顯出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

　　朱利安和同事都睜大眼睛仔細看。

　　看了一會兒，多數(shù)人現(xiàn)出不過爾爾的神情。

　　朱利安直言：“數(shù)據(jù)不錯，但比我們的BIC1.0，還有一定的差距。你們還有很大的升級空間?！?p>　　唐志偉盡管并不十分精通技術(shù)，但關(guān)鍵指標他還是非常清楚的。

　　顯然，CIC的數(shù)據(jù)無論跟BIC1.0還是2.0相比，差距都不是一星半點的大。

　　他納悶，這個時候吳富春拿出這些東西來，究竟想說明什么。

　　吳富春又發(fā)問：“剛才我看到，貴方的BIC2.0采用的依然是單頭聯(lián)出方式，沒錯吧？”

　　朱利安點頭稱是。

　　吳富春接著道：“而我的CIC，可以采取多頭聯(lián)出的方式，聯(lián)出后，不但能夠達到上面的指標，并且性能穩(wěn)定?！彼麤]有掩飾內(nèi)心的自豪。

　　這回，輪到朱利安團隊騷動了。

　　幾個人交頭結(jié)耳地討論，還有人拿出手機來查。

　　朱利安盯著吳富春的臉：“我可以冒昧地問一句，你們目前的進展情況嗎？”

　　吳富春詭異地一笑：“我可以失禮地回答嗎？這是商業(yè)秘密，無可奉告。”

　　唐志偉如入云里霧里，聽著雙方幾個回合的對陣，原先完全失衡的局勢，似乎一下子扳回來了，至少，剛才那種一邊倒的窘境已不復(fù)存在。

　　再看對方的神情，之前的那種目空一切已經(jīng)一掃而光。

　　吳富春轉(zhuǎn)向唐志偉：“唐總，我建議，咱們今天的談判先到這里。我覺得BDB作為咱們多年的老朋友，長期的合作伙伴，現(xiàn)在有點缺乏合作的誠意。中國人講究做生意，交朋友，越交越親?？山裉煸谶@張談判桌前，我怎么也找不到朋友的感覺。我們有誠意與你們合作，才會來這里。如果我們看不到誠意，那我們寧可另起爐灶，從頭再來。反正，中國人的效率和速度，你們不陌生。當然，中國人的聰明，你們可能更沒少領(lǐng)教?！?p>　　談判結(jié)束，在沒人的地方，唐志偉把吳富春的手握了又握。

　　把吳富春弄得都有點不耐煩了：“你別高興的太早了，咱們目前還是離不了他BDB的芯片。今天，我不過是演場戲，沒讓咱們中高在這個場合丟臉。跟他們的交道，以后還長著呢。對了，你記住，這次應(yīng)對BIC2.0，咱們事先準備了CIC?！?p>　　不管將來怎么樣，至少今天的場面算是應(yīng)付下來了，BDB明確答應(yīng)，回去請示研究后，還會就2.0版芯片價格問題繼續(xù)保持接觸。

　　這就預(yù)示著，對方還是留了可能降價的伏筆。

　　出現(xiàn)升級版是新問題，咱們也有準備和應(yīng)對。這樣說，唐志偉當然就不能算沒完成任務(wù)。

　　距離下一場活動還有十分鐘，唐志偉想抓緊時間給霜霜打個電話。（費拉頓市當?shù)貢r間9：50）

　　掛通電話，傳來霜霜興奮的聲音：“親愛的，太巧了，我馬上進家門。稍等，我拿一下鑰匙，馬上就能見到唐唐了……”（北京時間16：50）

　　真難得夫妻兩人都有這片刻的開心時間，唐志偉倚著墻，等霜霜進家門，他爭取跟好久沒見的唐唐也說幾句話。

　　聽得電話里門響，還有霜霜呼喚唐唐的聲音，唐志偉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有些加快了。

　　霜霜應(yīng)當是進門了，她輕輕叫了聲：“唐唐，寶貝……”

　　話沒說完，一個粗魯而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李霜玉！你TM給我滾！給我滾出去！”

　　這分明是唐唐。

　　霜霜的電話，啪的一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