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間我就八十二歲了。都說人活七十古來稀,而我居然活到了八十二歲,實屬罕見。更為稀少的是我是皇帝。古來天子都稱萬歲。但真正登上帝位的人才知道什么叫高處不勝寒。當皇帝的人整天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其實我們同樣也在受別人算計。所以一般的皇帝很少能活過五十,可我竟然活到了八十,也真稀罕。不過我很快就不是皇帝了。我的兒子,太宗皇帝的孫子李顯聯合了張柬之打算逼我退位,大概這幾天就要動手了。不錯,不錯,這樣才像個男子漢。
往常里他那份窩囊樣子看著就讓人生氣,今天他總算是硬氣了一回??赡芪艺娴睦狭耍窃谖椅辶畾q那年,我一定調兵遣將,將所有想反我的人殺個一干二凈。就算是我的兒子,我也會把他廢掉??墒俏依狭?,我快要去見閻王了。我實在不想再用以前的鐵血手段,殺伐無情,結果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我也不想讓顯兒再走他兩個哥哥的老路。無論他有多不成器,他總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大家都說我狠辣,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可是又有誰知道我內心的痛苦。我生了六個兒女。三個都死在了我前面,剩下三個對我畏之如虎,或巧言令色,或刻意裝傻扮乖。
作為母親,我實在很心痛,痛到無以復加??晌艺l也不怨,因為這就是我的命,誰讓我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呢?但是,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要投生在父親早早過世,母親又軟弱,還沒有親兄弟撐腰的家里,以至于我每走一步,都好像在萬丈深淵旁跨過,只要稍微踏錯就會粉身碎骨。
我要找一戶家境稍稍富裕,父母精明而且都高壽的家里。我要騎在父親的背上去看花燈,回來吃母親做的飯菜,身旁有兄弟打鬧,老了有夫君相伴,兒孫繞膝。這才是我一生都追求的夢,可惜從未實現過,只能寄望于來生。
眼皮子有些重了,我打算回寢殿的房間里休息一下。就在這一晚,我夢到了我的一生。那年,我初初降世,可帶給母親的并不是喜悅,而是惱恨。因為她之前已經生了我大姐武順。懷我的時候她一直盼望我是個男孩,這樣她就可以說服父親立我為武家的繼承人,而不是我那兩個異母哥哥。
母親是隋朝宗室之女,若不是時運不濟,改朝換代,也不會嫁給父親這個木材商人出身的暴發(fā)戶。雖然父親有太原從龍的功勞而被封為應國公,但畢竟不是士族,而是最低賤的商人。更不幸的是,父親本來深受高祖皇帝的信任,前程似錦。
高祖皇帝甚至親自為我父親指了我母親這門婚事來抬高他的身價,但在我才兩三歲的時候,秦王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踩著自己親兄弟的尸體,逼迫自己的父親退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父親由此成了被擱置的閑人。母親便常常抱怨自己嫁錯了人,其實父親很有才華,只可惜他膽量太小,沒有賭一把的勇氣。當時朝野上下誰人不知太子與秦王的斗爭。如果父親押對了寶,賭贏了那一局,我們武家自然會平步青云,而我也完全不必過著后來那樣刀尖舔血,步步為營的生活。
可惜,父親沒有賭的膽量,所以他的后半生經常與酒為伍,好像只有喝醉才能讓他忘卻被人輕賤,看人臉色的日子。母親因為嫁得不順心,又沒有兒子,所以她經常會為了家中瑣事與父親爭吵,我的童年就在父親與母親無休止的爭吵,還有父親的酒罐子里度過。
我那時很小,很喜歡看戲。總是在看戲的時候心里幻想著父親和母親可以和好,父親可以像戲文里唱的那樣給母親描眉梳妝,他們倆舉案齊眉??墒俏疫€沒等到那一天,父親就過世了。我本來雖然不完整,但仍然有快樂的童年就在父親去世那一天結束了。從此我的內心一片陰暗,再也沒有陽光。
父親去世,由我的兩個異母哥哥當家。他們本來就不喜歡我們母女四人(我娘后來又給我添了個妹妹)。以前看在父親面子上,對我娘還有幾分尊敬。父親一走,他們立刻翻了臉。
我們母女四人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都要看他們的臉色。這些我都能忍,因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而且我想著他們畢竟是我的哥哥,總不會完全不管我的,可是我錯了。那年我可憐的小妹星兒得了風寒,本來一劑湯藥就能好??墒羌依锛彝舛急晃湓獞c和武元爽把持了,每人肯給我妹妹請大夫。過了幾天星兒風寒嚴重了起來,渾身燒得滾燙,我一個晚上不敢睡覺,用井水為星兒擦身子,生怕一閉眼星兒就沒了。天亮以后星兒的燒終于退了下去,我才松了一口氣??晌胰f萬沒想到這場風寒給星兒的身體留下了隱患,以至于后來她英年早逝。
我當上皇后以后大封我的母親和姐姐,把武元慶和武元爽都踢到了龍州和濠州當刺史,然后暗中授意地方官員不必對他們加以辭色。他們可真沒用,這么一點點苦都吃不了。別說我當初在感業(yè)寺,在宮廷里吃的苦比他們多百萬倍。就說說當時我在他們手下過日子的時候,我受的罪就不止爾爾。天理循環(huán),報應不爽。我不過把他們當初加諸在我的痛苦原樣還了回去,還沒算利息呢,他們就先受不住了。也好,他們如果活著,每次看到我都會滿懷憤懣,這股情緒傳遞到他們兒孫身上,我又怎么能重用三思和承嗣呢?沒了他們父親在,我眼不見心不煩,心里還會常常想起他們小小年紀就受父親連累被流放甚是可憐,所以我就可以好好地待他們。對他們想要奪嫡的心也可以不那么生氣。
因為我自己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我知道那種對光明的向往。所以當那道宣我入宮的詔書來武家的時候,我知道那就是我人生的光。
不管它會不會把我燒得片甲不留,可對當時的我來說,哪怕是飛蛾撲火,也好過被那兩個所謂的哥哥嫁給個五十歲的老頭當填房的強。我那時只有十四歲,奉詔進宮之時猶記得母親淚眼婆娑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卻特別鎮(zhèn)定。
我安慰母親說:“母親,我是去侍奉天子,有什么好難過的呢?”許多年之后,貴為皇后的我把母親接進宮里敘話家常。母親身邊的云姨對我說:“二小姐,您當時要進宮時老奴就知道您一定會做出個樣子來。因為您比夫人要強得多。”現在想想,當時真是可笑。因為我當時想的是如何成為太宗皇帝的寵妃,如何為母親討得一個誥命,讓九泉之下的父親看看我就算是女子也不輸給我所謂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