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嗯……”
暖兒自己也非常喜愛這首詞，直到此時情緒仍然陶醉在這首詞所描繪出來的哀傷情事當(dāng)中，少女心思兩頰也在所難免的有些泛紅，她將大幅宣紙轉(zhuǎn)個面，一字一字大聲念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p> “駙馬爺寫得好感人……”她念完吸了吸鼻子，似是深受感動，隨后說出詞牌：“這首詞是生查子，叫元夕?！?p> 這首詞用詞近乎白話，通俗易懂，將一段舊情難續(xù)的哀怨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是一首雅俗共賞的絕品之作，在場無論什么人，幾乎一看便知一聽即懂，也毫無疑問，在場眾人在這之前沒人聽過這首詞，眾人心中自也在想，這會不會又是陳閑曾經(jīng)或今日有感而發(fā)的抒情之作。其實到這個時候，已有不少人下意識里認(rèn)為這多半是陳閑寫的，畢竟眾人之前誰也沒聽過這首詞，而陳閑連續(xù)兩幅字也表現(xiàn)出了足夠驚人的書法造詣，能寫出這樣的詩詞便也合情合理，至于在場眾人有沒人將這首詞的情景與陳閑的過往經(jīng)歷對號入座，這便見仁見智了，反正陳閑當(dāng)時書寫之時，他沒想那么多，也自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這首詞被暖兒念出來后，坐在椅子上的葉觀之等九人不免再次回味起來，當(dāng)然心中也仍在思考著一些疑問。
而坐在蒲團上的那些書院學(xué)生，有人沉默不語，有人在議論這首詞，議論聲漸漸向外擴散，越來越多的人參與議論。
水憐色身旁一位當(dāng)紅藝妓竟已是泣不成聲，大抵是曾經(jīng)遭遇過詞上所描繪的情景，這女子悲從心起，抹著眼淚珠子，哽哽咽咽地泣道：“你們之前是哪個說這位駙馬爺沒才學(xué)的？依我看……他的才學(xué)分明沒人能比！”
“唉……”水憐色目光幽深，遙望著正在書案前運筆書寫的陳閑，呢喃自語道：“真叫人意想不到也難以置信?！?p> 這首詞對于女子情緒的沖擊力明顯比對于男子情緒的沖擊力要強烈得多，這大抵因為男尊女卑的觀念已深入人心，出身卑微之室的女子賤如貨物，這類女子本身自小就有隨著命運逐流的覺悟了，任何一首由男子寫出的追懷女子情愫的詩詞，其實往往很容易成為這類女子心目中最渴望與最向往的那幕情景，水憐色是這樣，她身旁七八個姐妹也是這樣，與她們站得較遠(yuǎn)的羽音等一眾燕雀樓的藝妓們也是這樣的感受。
“這位駙馬真真是一鳴驚人……”羽音悵然嘆道：“天陽大公主有此駙馬，當(dāng)是天下女子中第一有幸人了。”
她身旁姐妹也很羨慕天陽大公主，當(dāng)然普天之下又有幾個女子不羨慕公主。
在竹林間的飛樓窗子口，葉輕歌雖然看不清那些字，但清楚地聽見了暖兒念出來的詩詞，她自小也喜愛詩詞，先后聽見的一詩一詞，也引發(fā)了她的情感共鳴，臉色病態(tài)蒼白的她，眼眸中好似有火在跳動，內(nèi)心激奮而神色憧憬：“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好美的句子，好美的景象，可惜……我這一生怕是沒機會看見海上生明月的景象，怕也沒機會……再與人相約黃昏后。但也真好，至少照生哥……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才疏學(xué)淺的照生哥了?！?p> 其實到得此時此刻，在場也有不少人開始認(rèn)為陳閑已今非昔比。
甚至有人差不多快想明白陳閑寫幾幅字的真正用意，即使有些人仍然不甚明了，卻也在往這個方向思考了。
……
……
陳閑第三幅字還沒寫完，后排書院學(xué)生們的議論聲偶爾傳上前來，坐在蒲團前排的那些學(xué)生沒人講話，坐在椅子上的葉觀之等九人也沒人講話，現(xiàn)在越是靠近書案，越是能感受到陳閑書寫氛圍的人，則越是沉默與心緒激蕩，他們根本不需要看陳閑如何運筆，完全能聯(lián)想到第三幅字也必然會震撼人心。尤其以站在書案兩側(cè)的暖兒和華福，他二人現(xiàn)在的表情已經(jīng)足以說明這第三幅尚未完成的字，也必定能給人帶來極強的視覺沖擊，甚至比之前兩幅更加驚人。
珠璣和白梨花也沉浸在這種又一幅驚世佳作即將誕生的氣氛中，她二人難以想象陳閑的第三幅字會提升到怎樣的層次。
在第三幅字寫到結(jié)尾時，陳閑不知不覺提前回想起了某人與某些話。
“郭兄，其實我覺得……嗯，若是我的話，寫這首如魚就不會側(cè)重于走音，而會側(cè)重于泛音……”
“陳大駙馬……又懂什么音律……又識什么樂理了？！”
后來珠璣果然改過這首曲子，事實證明陳閑當(dāng)日并沒有說錯，只因某些人在以當(dāng)年的自己衡量與否定現(xiàn)在的自己，今日再次提起更是引來了更大的非議……什么信口開河，他沒什么才學(xué)，他根本不懂彈琴……等等等等，而這些雖不是什么大事，卻也終究是因為曾經(jīng)的自己太過平庸，所以說出來的話毫無信服力，也沒有參與討論的資格。如若在這之前便已讓人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不是兩年多前的陳閑，想必當(dāng)時的情況不說徹底反轉(zhuǎn)，起碼會很有發(fā)言權(quán)，當(dāng)然，現(xiàn)在告訴眾人自己已非當(dāng)年也并不晚，說起來這也是件遲早必做的事。
陳閑寫完擱下筆，也依舊彎腰吹了口氣，這次寫的非常滿意，轉(zhuǎn)頭看向身旁：“暖兒?！?p> “嗯嗯……”
已不需要多說，暖兒知道怎么做，也依舊小心翼翼地拈起大幅宣紙上邊兩個角，拉直向著眾人展示出來。
待在場眾人紛紛舉目望過來，場上頓然又是一陣嘩然。
即便眾人仍有心理準(zhǔn)備，即便早就想象到了這幅字也依然美妙絕倫，但沒想到竟會好到這種程度，可以說這第三幅字不僅完美保留了前兩幅字的超高水準(zhǔn)，甚至在水準(zhǔn)之上更有藝術(shù)層次上的升華，每一筆每一字也更具觀賞性與賞玩特點了，這絕對是集藝術(shù)與潮流于一幅面上的精品之作，字字值千金大抵如此，句句入人心也大抵如此了。眾人看過以后心中百感交集，第一幅字已經(jīng)足夠震撼了，第二幅第三幅更是一幅更比一幅好，陳閑現(xiàn)在給眾人的感覺貌似一座看不見頂點的山峰，已無法想象出陳閑的書法功底及對字畫的藝術(shù)處理已達(dá)到什么樣的高度，這一刻越懂書法的人，越發(fā)自嘆不如。
葉觀之和葉華庭及云老伯爺看過以后便立即收回了視線，不是不愿多看，而是看到這已經(jīng)夠了，他們也完全懂了。
“暖兒……”陳閑沉聲說道：“也把這幅字大聲念出來?！?p> 坐在前排的這些人，包括珠璣和白梨花，都已默念過與咀嚼過這幅字上的詩詞，這首詩詞給眾人帶來的震撼感也一點不弱于字的本身，當(dāng)陳閑說出讓暖兒大聲念出來，坐在椅子上的其他幾人，有人發(fā)出一聲輕嘆，有人閉目搖搖頭，亦有人知道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葉觀之和葉華庭不自覺地目光下移，看著地面不知在想什么，或許是在等待這首詩詞被念出來，或許是因為已經(jīng)完全想明白陳閑寫幾幅字的真正用意，總之這父子二人神情極為凝重。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暖兒放下大幅宣紙，吸吸鼻子，抬起頭念出最后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念完便轉(zhuǎn)眸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家駙馬爺，華福不知道體會到什么信息，也轉(zhuǎn)頭看向陳閑，珠璣和白梨花也是一直蹙眉凝視著陳閑，在場這樣望著陳閑的人不在少數(shù)，似乎正在與陳閑的本身經(jīng)歷對號入座。事實上陳閑在寫這首詞的時候仍然沒去多想，他相信懂的人自然能懂，這首詞是以超出人間的宏大筆觸，在描繪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表面上在寫天上雙星，實則暗寫世俗情事，似在哀怨，也似在歌頌。
……
……
在場不乏飽學(xué)之士，這些人并不會輕易的對號入座，首先品味的會是詩詞的本身。
“唉……”
葉觀之忽然輕輕一嘆，他這一嘆，坐在他身旁的葉華庭不由低了低頭，他知道父親為何嘆息，他也為此深感愧疚。他父子二人今日對于陳閑的種種行為，有過太多的錯誤理解，甚至還誤以為陳閑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樸實善良的可塑之人，更因此對陳閑生出過心寒與失望等情緒。到現(xiàn)在連續(xù)三幅字，他父子二人終于明白了，陳閑雖的確變了，但不是變得讓人心寒與失望，而是變得能讓人欣慰與驕傲，他們?yōu)橹暗膸状握`解愧疚不已，也完全看懂了陳閑寫幾幅字的真正用意。
陳閑注意到了他父子二人的表情變化，也注意到了葉子由的表情變化，他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他現(xiàn)在沒法顧及他們。
“郭兄……”陳閑轉(zhuǎn)頭看向坐在蒲團第一排的郭見深。
郭見深似乎早就有起身的準(zhǔn)備，也早料想到會有這一刻，他一絲也沒猶豫，也沒理會身旁莊志富和岳溪的眼神阻攔，他騰地站起身，一字一句說道：“陳大駙馬你如今的確寫得一手好字，郭某自認(rèn)不如……”
“但是……”他有他湖光書院第一才子的驕傲，無論向誰自認(rèn)不如，他的情緒在這一刻都難免激動與羞惱起來，甚至于情不自禁地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著陳閑，憤然說道：“但離騷這首曲子……”
“見深！”葉觀之突然開口道：“莫要自誤！”
他這四個字說得擲地有聲，郭見深不由渾身一顫，人還保持著張嘴欲言，急欲潑出那盆污水的憤慨姿態(tài)。
“葉……葉公……”他嘴唇顫抖幾下，立即閉上了嘴。
在場所有人已經(jīng)沒再講話，所有人都注視著站得筆直發(fā)愣的他，他腦中這時候一片空白，漸漸的才開始出現(xiàn)思緒，他轉(zhuǎn)頭看看左右之人，又轉(zhuǎn)頭看看坐在椅子上的那幾人，最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陳閑，隨后……他瞳孔驟然間開始放大，眼睛也驟然間漸漸瞪大，他這一刻終于回過味來，這才知道陳閑提出寫幾幅字，這根本不是避重就輕，也根本不是投機取巧，更加不是不敢面對離騷這首曲子的心虛表現(xiàn)……這些不過是自己等人的錯誤理解。現(xiàn)在看來，陳閑提出寫幾幅字的真實目的，這分明是在向人顯示自己如今的出眾才華，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在從側(cè)面證明自己絕對有寫出離騷這首曲子的才能。
“呵，原來如此……”
郭見深苦澀地?fù)u頭一笑，極不甘心地在蒲團上頹然坐下了，他身旁的莊志富和岳溪也已明白過來，那盆污水已沒有潑出去的必要了，甚至說這污水只是自己三人所認(rèn)為的污水而已，憑著陳閑今日寫出來的三幅字與詩詞，就算現(xiàn)在提及離騷這首曲子的作者問題，在場又有幾個人會否定陳閑如今的才能，待陳閑的字畫與詩詞傳揚出去，到時候相信陳閑能寫出離騷這首曲子的聲音絕對比質(zhì)疑陳閑的聲音要多得多，再者說，到現(xiàn)在他們?nèi)似鋵嵰呀?jīng)開始覺得……離騷這首曲子也許真的是陳閑寫的，那么現(xiàn)在再提起離騷這件事，純粹是自討沒趣了，到頭來反而會折損自身的名聲與顏面。
郭莊岳三人雖不服氣，可也不得不承認(rèn)——現(xiàn)在的陳閑已非當(dāng)年可比。
葉觀之這突兀的阻止有如當(dāng)頭棒喝，不僅敲醒了郭莊岳三人，也敲醒了在場所有人。
眾人開始將思緒一點點往回整理，首先是大家不相信離騷是陳閑寫的，其次揭出陳閑老底，證實此人無甚才學(xué)，不可能寫得出離騷這首曲子，而陳閑不但不提及離騷一事，反是莫名其妙提出寫幾幅字，最后寫出來的字與詩詞，眾人有目共睹，為之驚艷與震撼不已，這不正是在證明自己如今的才學(xué)已非當(dāng)年，間接傳遞出來的信息——如今有能力寫出離騷。
而心思更加敏捷的人，如葉觀之和葉華庭及葉子由，他們想到的這不僅是陳閑在從側(cè)面證明自己絕對有寫出離騷的才能，也明顯因為前一刻眾多學(xué)子的議論與否定，所以同時在以事實告訴在場眾人，他已經(jīng)不是兩年多前那個平庸無能的陳閑，葉家三人想到這一點，為著之前誤會過陳閑而頗為懊悔，葉觀之已閉上眼，葉華庭皺著眉，葉子由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在場眾人仍然沒人開口講話，在這樣的氣氛下，即使是再遲鈍的人，也幾乎都已明白陳閑寫幾幅字的真正用意。
暖兒和華福為著自家駙馬爺?shù)倪@等巧妙心思，已然驚得目瞪口呆。珠璣和白梨花及水憐色和羽音等一眾藝妓，包括遠(yuǎn)在竹林間飛樓窗子口的葉輕歌，這些人在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眼神望著陳閑，或驚訝或嘆服等，她們之前也確實誰也沒有想到陳閑竟會通過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
樓前這片場地安靜的令人窒息，長時間沒人有任何動作，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已經(jīng)凝固住。
陳閑環(huán)視眾人一圈，他知道他們都已經(jīng)懂了。
然而有始有終，陳閑再次提起筆，聲音低沉說道：“接下來是第四幅字，也是最后一幅。”
他說著話，動筆開始書寫起來，現(xiàn)場依然聽不見半點聲音。
有前三幅字的事例在前，在場眾人自也完全能想象到第四幅字必然會更勝于前三幅字，至于超越到什么程度，在場眾人則無法想象了。站在書案兩側(cè)的暖兒和華福依舊在目睹整個書寫過程，他二人的表情變化也越來越明顯，或者說越來越不敢相信這會是自家駙馬爺寫出來的，而看到他二人表情變化的珠璣，忽然忍不住走來書案前，美眸在這一刻不由泛出光芒。
陳閑寫完這最后一幅字，他沒讓暖兒拿起來展示，也已經(jīng)不需要念出來，直接將這幅字用一張新紙掩蓋住了。
在場眾人雖然很想一睹這第四幅字，但對于陳閑這個舉動傳遞出來的意思，其實眾人都心領(lǐng)神會。
便是今日之事，到此已經(jīng)夠了。
然而陳閑仍有話要說，他抬頭看向眾人：“關(guān)于離騷這首曲子……”
在場眾人神色微變，都不明白陳閑為何忽然說起離騷，紛紛望向他，等待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