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屋子不大,陳設(shè)也簡單,不過一案一榻,案上擺著一把九弦古琴,案后端坐一人,似是正在調(diào)音。
那人聽見沉香進(jìn)門也并未抬頭,仍是專注著自己手中的事。沉香斂衽一禮:“奴見過琴主?!?p> 那人“唔”了一聲,仍是沒有抬頭。
沉香咬牙問道:“敢問琴主來此,可是主上有何吩咐?”
被稱作“琴主”的人抬起頭來,此刻她的斗笠已經(jīng)取下,面若芙蓉,眉目如畫,正是那女扮男裝的白衣人。她看向沉香的鳳眸微微一彎,似乎染上了些許笑意:“主上叫我問你,為何要自作主張?”
沉香答不上來,微微低下頭去:“沉香知錯,請琴主恕罪?!?p> 琴主笑道:“你可知我們?yōu)榱颂婺闶瘴?,費(fèi)了多大的心力么?”她的聲音軟軟糯糯,清甜悅耳,有那么一絲吳儂軟語的味道,聽在沉香耳中,卻使她當(dāng)即變了臉色。
沉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沉香知錯!”
琴主微微一哂:“知錯的話就不必說了。你跟了主上那么多年,知道他的脾氣,他這個人啊,從來都是只看不聽的?!?p> 沉香忍不住顫栗起來:“但憑琴主吩咐?!?p> 琴主從懷中摸出一個不起眼的瓷瓶,笑道:“好不容易才讓你與軒轅長修有了聯(lián)系,你可不要再讓主上失望呀。”
沉香接過瓷瓶,低低應(yīng)了聲“是”。
琴主抱琴起身,向門外走了兩步,又似乎想起什么,又從懷中掏出另一個瓷瓶:“差點(diǎn)忘了呢?!?p> 沉香趕緊接過,打開一看登時臉色一變:“為何?為何這個月只有這么一點(diǎn)……”
“為何?”琴主嫣然一笑,“你自己辦下的事,可要付出些代價呀?!?p> 她翩然而去,獨(dú)留沉香仍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握著那只瓷瓶。
到了晚間,忽然刮起風(fēng)來,隨即淅淅瀝瀝地落下春雨。這雨不甚大,看起來卻極密,像一張織得密密的網(wǎng),從天幕罩下。
三月的夜里頗有些涼意,被這雨一激,涼意似乎也泛出實(shí)質(zhì)來,顫顫巍巍地透過門縫窗紗要往屋里鉆。
侍女丁香連忙翻了件輕裘出來,為軒轅長修披在身上:“殿下還是進(jìn)里屋罷,莫要站在風(fēng)口,以免著涼?!?p> 軒轅長修“唔”了一聲,正要轉(zhuǎn)身進(jìn)去,忽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阿成奔了進(jìn)來,打了個千兒道:“殿下,王老御醫(yī)來了?!?p> 軒轅長修微覺詫異,此時坊門已閉,又在下雨,究竟是何事如此急迫,令王老御醫(yī)等不及第二天連夜冒雨趕來?
他一個念頭還未轉(zhuǎn)完,視線中已出現(xiàn)了王素仁的身影。老頭兒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走起路來卻不含糊,連給他打傘的小廝都攆不上。軒轅長修趕緊迎了上去:“素仁公怎么來了?”
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老頭兒雖然渾身都被雨淋了,卻滿面喜色,一把抓住軒轅長修伸過來扶他的手,連連道:“進(jìn)去說進(jìn)去說!”
丁香朝在殿中侍候的侍女使了個眼色,眾人悄無聲息地退下了。軒轅長修趕忙將人往席上讓,老頭兒不待坐穩(wěn)便道:“殿下,之前您拜托我研究的難題終于找到答案了!”
軒轅長修心中一動:“請說?!?p> “那小娘子身上的毒,與其說是毒,倒不如說是一種寄生蟲?!?p> “寄生蟲?”
“不知殿下可聽說過噬金蟲?”
軒轅長修搖頭。
“噬金蟲產(chǎn)自西域,以黃金為食,最早是由大食商人帶入我國的。該蟲若是進(jìn)入人體,便會以人體為宿主,吸食其血肉,并產(chǎn)下蟲卵。而蟲卵在人體中只需半個月便能孵化成幼蟲,如此周而復(fù)始,僅需三個月便能使宿主血盡而亡?!?p> 軒轅長修眸光一冷:“如此歹毒!”
王老御醫(yī)搖頭嘆道:“不過這噬金蟲十分稀少,價值千金,老朽從醫(yī)幾十年,也是第一次見到?!?p> “可有根治之法?”
王老御醫(yī)面露難色,慚愧道:“殿下,請恕老朽醫(yī)術(shù)淺薄。”
送走了王老御醫(yī),軒轅長修披著輕裘在殿中轉(zhuǎn)了幾圈,忽然揚(yáng)聲道:“丁香,取傘來,我要出去走走?!?p> 丁香吃了一驚,連忙勸道:“殿下,這么晚了,外面還下著雨……”話說一半,旁邊的桔梗扯了她一把,沖她搖了搖頭。
丁香暗嘆一聲,止住了話頭,取了把傘來遞到軒轅長修手上,眼瞧著他走出院去,趕忙走到前院尋來阿成:“殿下非要出去走走,你快跟上去。”
阿成點(diǎn)頭答應(yīng),拎著傘追了上去。
軒轅長修心中思緒繁雜,王老御醫(yī)帶來的答案,肯定了他之前的推論,卻又帶來新的疑問。
大戲已經(jīng)開唱,唱角兒一個個粉墨登場,他這個看戲者看了許久,卻仍不知道這是唱的哪一出戲。
雨順著傘檐淋漓而下,濺在他的腳邊打濕了靴子和衣裳的下擺,他渾然不覺,仍在苦苦思索,究竟遺漏了什么。
遠(yuǎn)處的天空響起隆隆的春雷,軒轅長修忽然止步,攥住傘柄的手猛地收緊,修長的手指因用力過猛而顯得愈加蒼白。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時間。
不遠(yuǎn)不近綴在軒轅長修身后的阿成見他突然停了下來,也跟著停下腳步。他有些好奇地抬頭向前望了一眼,微弱的燈光模糊地映出了“棠園”二字。
阿成心想,王老御醫(yī)來了一趟怕是跟殿下提了提月娘的病情,殿下這么著急地跑過來,難道是那小娘子病的不輕?唉,真是可憐!又想起自家殿下也是體弱多病,還要操心旁人,越發(fā)覺得自家殿下是真正的愛民如子。
阿成胡思亂想了一陣,見軒轅長修仍站在那里,不見進(jìn)去,不由奇怪:“殿下,您怎么了?”
軒轅長修并不回頭,眼睛仍盯在那里,忽然道:“阿成,這雨是何時開始下的?”
阿成愣了一下:“戌時罷。”
“這就是了。”軒轅長修看著墻上那濕漉漉的泥腳印微微一笑,“閉門鼓早在酉時便敲響了?!?p>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阿成愈發(fā)摸不著頭腦,試探道:“殿下……”
“沒什么?!避庌@長修轉(zhuǎn)過身來,“你去廚房吩咐一聲,燙壺酒弄兩樣小菜,送到歸鶴堂去?!?p> 歸鶴堂是客院,如今正住著蘇侍郎。
阿成答應(yīng)一聲,又愣愣地看了一眼棠園的匾額,見軒轅長修去得遠(yuǎn)了,方急急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