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北齊其他的皇族女子是何種下場,當她已然做好赴死的準備抑或是被充為官婢的準備時,宇文邕命人帶她出宮,她下馬車之時看見府邸之上“孤獨府”三字龍飛鳳舞。
她后來才知道,這是北周重臣獨孤信長子獨孤羅的府邸。而她被安排在孤獨羅的妻子賀若氏身邊。賀若氏年僅二十五歲,不僅能夠和她談論佛法,而且十分敬重于她。
賀若氏能夠和她談論許多,卻不從提獨孤羅將她安排入府的緣由。
一來數(shù)月,她也未曾見過獨孤羅,只是隱隱聽賀若氏提起有關獨孤羅的往事,這時已經(jīng)模糊的記憶緩緩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早在537年時,孝武帝元修試圖擺脫高歡的控制,率領眾人投靠宇文泰。由于事發(fā)突然,獨孤信只身一人追隨元修而去,卻將妻兒全都留在東魏,高歡一怒之下將獨孤信的妻子連同尚在襁褓中的獨孤羅囚禁起來,直至557年獨孤信去世,獨孤羅才得以釋放。
她這時想起高歡曾是囚禁過一名叫做獨孤羅的孩子。而這獨孤羅,她在其年少之時曾見過一面,那是她與高殷玩捉迷藏之時,當她找到高殷的時候,發(fā)現(xiàn)高殷正在與一個少年相聊甚歡,她沒有看清楚少年的面龐,只是記得他的臉很蒼白,很瘦,是缺乏陽光和營養(yǎng)的時候才會呈現(xiàn)出來的模樣。
她還沒有來得及帶高殷離開,守衛(wèi)便發(fā)現(xiàn)了她們,讓他們馬上離開,高殷被她拉著手,戀戀不舍地往回看,那少年走了幾步,腳腕上戴著的鐐銬撞擊地面發(fā)出沉重的聲響,他走到牢欄前,“我叫獨孤羅”
他喊道。
年幼的高殷露出燦爛的笑容,回道,“我叫高殷?!?p> 當時高歡知曉此事,還狠狠地呵斥了她們一頓,并再不許她們靠近那里。
因此那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少年也漸漸地湮沒在了她的生命里。
而此刻,已經(jīng)重回周國,并受重用的孤獨羅,將她帶進府內(nèi),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漸漸地,已經(jīng)到了三月,可是卻不再是北齊的三月,鄴城的三月,而是,周國的三月,長安的三月。
這里的三月很少下綿延的小雨,也不見桃花綻放時拂來的陣陣清淺醉人花香。
這里的三月看不到爛漫的山花遍野,而是干燥的風挾裹著飛沙碎石的味道。
她始終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在不遠處凝視著她,在她察覺到的時候又很快地消失了。
直至那日她在涼亭讀書卷,一紙鳶斷了線落在離她不遠處的樹枝上,紙鳶軟軟地掛在上面,隨風輕輕擺動。
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跑到樹邊,掂起腳去拿紙鳶卻還是夠不著,小男孩看見坐在涼亭中的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站到她面前,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她,用像糯米一樣的聲音地道,“阿婆,可以幫我拿一下紙鳶嗎?”
她抬起頭來,看見小孩子的面容時,神色已是震驚。
“阿婆?”
她倉惶回過神來,掩上書卷,“拿……拿什么?”
“那個——”小男孩指了指掛在樹梢上的紙鳶。
她站起身來,腳下一軟,差點摔倒,她扶住身旁的亭柱,迎上小男孩的目光,勉強笑了笑,“阿婆坐的太久了?!?p> 她取下紙鳶交給小男孩,小男孩露出燦爛的笑容,清脆地道了一聲謝謝,轉身準備跑開。
“等等”她情不自禁地喚住小男孩,聲音微微顫抖,“你叫什么?”
“我叫宋歸影。”
“阿婆,你為什么哭了?”小男孩走近她,一手抱著紙鳶,一手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
“我只是……”她低下頭,哽咽地道,“我的孩子,他小時候長得跟你很像?!?p> “那你的孩子去哪了?不要阿婆了嗎?”
我的孩子去哪了……她多年未揭露的痛楚此時又被撕開,鮮血淋漓地鋪展在她的面前,高殷臨死時未閉的雙眼,青紫的印痕,又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拔业暮⒆印业暮⒆尤チ撕苓h的地方?!?p> 她心中突然涌起希望,那就是高殷還活著,他有一天還會站到她的面前,笑著喚她一聲家家??墒?,她親眼所見高殷的死狀,高殷又怎會活著。
她強力抑住心底的悲痛,她害怕自己痛哭的樣子會嚇到小男孩,她抬起濕漉烏黑的眼眸,眷戀地凝視著面前稚嫩天真的面龐,她的手撫上小男孩的臉,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滑落下來,他的樣子,真的和年幼時候的高殷一模一樣啊。
“你的阿父,叫什么名字?”
她揪緊了心,輕輕問道。
小男孩歪著腦袋想了一會,“我的阿父叫宋歸夜,他是——”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小公子?”
“阿婆,我要走了。阿婆,再見!”
宋歸夜,終不是她想要聽到的名字。她坐在涼亭內(nèi),心仿佛破開了一個大洞,多年來的平靜轟得全部傾瀉出來,只留下狼狽與疼楚。
“阿父,我今天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阿婆?!?p> “她一見到我就哭了,還說我長得跟她孩子很像??雌饋碚婵蓱z!”
說話的正是之前那名字叫做宋歸影的小男孩,此時他正坐在一男子的膝蓋上,而那男子,正是三十四歲的高殷。此時的高殷早已褪去了十七歲時的稚嫩與青澀,神情儒雅溫潤中透出一股堅毅與沉著。
另外一名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坐在不遠處,他正是獨孤羅。
“你準備什么時候見她呢?”他問道。
高殷沒有回答,反倒問道,“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不是嗎?”
獨孤羅干笑兩聲,“的確不是時機,不過你想離開的話可以離開?!?p> “我來此處,多虧獨孤兄——信任與照顧,我本就是為她而來,只是她身份——畢竟特殊,倘若因此連累你,我——”
“我可以再等待——一段時間,并且也有助于獨孤兄與隨國公之計劃不是嗎?”
“我自是愿意你多留一段時日的。”
高殷垂眸摸著歸影的頭發(fā)沉思不語,歸影抬眸睜著大眼睛看著他,他輕聲道,“阿影以后多去——陪陪那位阿婆,不要讓她難過,因為她,是一位對阿父來說——很重要的人!”
歸影重重地點了點頭。
578年五月,北周宇文邕伐軍突厥,六月因病返回長安,當月病逝,年僅三十六歲。
宇文邕之子宇文赟即位,于579年將皇位禪讓于其子宇文闡。
她雖身處獨孤府中,卻依然能夠感受到北周內(nèi)部洶涌澎湃的政治權謀。
自第一次見到歸影,這個小男孩便會時時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極大地撫慰了她的心靈。
在宇文赟病逝的前一個月,她送睡著的歸影回去,意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世上有一種毒藥,無色無味,只需日夜加入酒中,前期使人行為——日益癲狂、失去理智,后期則會全身乏力,漸漸不能下床。這種毒,無色無味,即使是銀針——試毒也試不出來,若是找人試食,也要待數(shù)個時辰?!?p>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這種毒令她聯(lián)想到了高洋的癲狂行為與他的死亡。
“哦?世間真有此毒?”
那人卻沒有回答,突然門被打開,一個身姿瘦弱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里面隱隱可望見一位男子的身影,卻被屏風遮擋,令她看不真切。
“把孩子給我吧?!豹毠铝_微微笑道,正在這時,他的妻子賀若氏走了過來,“李姐姐?!辟R若氏從她手里自然地接過孩子,“這孩子又跑你那里去了?走吧,李姐姐,我還想與你探討一下佛經(jīng)呢。”
她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跟隨著賀若氏走了幾步,她回過頭,望著轉身準備掩門的獨孤羅,輕聲開口道,“真有那樣一種毒藥嗎?”
獨孤羅微微一怔,沒有搖頭亦沒有點頭,就那樣掩上了門。過了良久,高殷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里響起,“那一種毒藥,害死了我的阿父。”
“你怎么會知道?”
高殷沉默了一會,終是緩緩地開口道,“高湛親口告訴我的。是他親手——下的毒,他還告訴我,那瓶毒藥——他分給了家家一半。”
他垂眸淡淡地道,獨孤羅露出同情的表情,“你是說文宣皇后她也……”
“我不怪家家?!备咭笪⑽⒁恍Γ八嗍强蓱z。當初即使家家——不做出選擇,阿父也活不過數(shù)月。只是可憐家家一直——深陷愧疚之中。她顯然低估了——高湛的野心,也高估了當時的我?!备咭筝p嘆一口氣,“后來高湛故意——放出鄴城天子氣之說,讓一死士易容替我假死,既控制了他,又借鬼神之言——達到摧毀高演心理的目的,而家家對于這一切——并不知情,家家在那段時日——悲痛欲絕,我也是在那段時日里——成長起來的。我不怨家家,即使這天下百姓——將家家描述得有多么不堪,她始終都是我的家家。”
說到這里,他停住話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我不應該說這些?!?p> 孤獨羅卻望著他,微笑著道,“你知道我為何欣賞你嗎?”他道,“不僅僅因為年少相識,你有恩于我,而且還因為你善良。一個人在和平時代擁有善良,在年幼時代擁有善良,我覺得很正常。因為人皆有向善之心??墒悄茉谶@亂世之中,在經(jīng)受如此多的惡意與黑暗之后,能在年長之后,仍舊保持一份純粹與善良,很難得。而你善良又不愚蠢,就更為難得了?!?p> 高殷聽聞此話,忍不住輕笑出聲。
580年沉溺酒色、暴虐無度的宇文赟突然病逝,獨留下八歲的宇文闡為帝,宇文闡生母正為隨國公楊堅的女兒楊麗華。于是北周政權盡數(shù)落入楊堅手中,宇文氏宗族幾乎被屠戮殆盡。
581年,隨國公楊堅廢帝自立,建立隋朝,北周滅亡。
北周滅亡的消息傳至獨孤府的時候,她正在陪小歸影玩紙鳶,雖然她早已預料到此刻,卻沒想到會這么快,滅掉齊國短短四年,北周也亡了。她握住紙鳶的線,站在那里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她的心里始終記得,宇文邕殺穆提婆、韓長鸞二人,高呼“齊國亡了”的樣子,誰會料到正值盛年、聰明果敢的宇文邕會突然在統(tǒng)一北方之時死去。
佛說,冥冥之中,人皆有定數(shù)。這便是他們的定數(shù)么?男人以失去生命為賭注,來實現(xiàn)他們的雄心壯志,去占領他國的土地,占有更多的女人,保護她們,使她們淪為玩寵。而女人以失去自由和尊嚴為代價,來換得短暫的安逸與平靜,避免卷入腥風血雨的政治權謀之中。
可亂世中,男人似乎只經(jīng)受生命的威脅,可女人還是更為悲慘,被當成戰(zhàn)利品、抑或是工具,從一個地方送往另一個地方,從一個國家送往另一個國家,男人似乎還有一定的選擇權,女人卻沒有。
這便是世界的不公之處,看似公平,可剝奪人的選擇權卻是最大的不公平。
她不知道為何會想到這些,只是心里突然覺得,這么多年,她就像是在做一場夢。人生短短五十年,佛讓她見證了北齊的興亡與北周的滅亡,隋朝的建立。佛讓她這樣一位亂世中如浮萍飄絮一般的弱女子接觸到政治權謀的陰暗,觸碰到男人充滿權力、野心與欲望的世界,她經(jīng)歷北齊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高緯、高恒六帝,北周宇文邕、宇文赟、宇文闡三帝,如今他們都死了,那些雄心昭著、馳騁江山、叱咤風云的男人,卻仍抵不住神佛的旨意,生前的榮耀風光,皆化作一堆黃土。
這便是使人最覺無能為力的時刻。
“阿婆,阿婆,紙鳶要掉下來了——”
歸影稚嫩的呼聲讓她回到了現(xiàn)實,看到了那張神似高殷的臉,她的心里涌出一股股溫情與眷戀。
她蹲下身,凝視了歸影一會,將他輕輕摟進自己的懷里。
“阿婆要回家了……”她輕輕地道。
歸影驚喜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阿父,家家,阿婆,我的阿父和家家來了!”
她松開歸影,歸影也連蹦帶跳跑了過去,她還未轉身,便聽到了那個記憶中熟悉的聲音,他輕輕喚了一句,“家家……”
她轉過身,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怔怔地站了好一會,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洶涌而下,即使她已經(jīng)隱隱察覺到,可是真的當那張記憶中的臉站到她面前,喚她一句家家的時候,她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高殷走到她的面前,仍舊是清瘦的面龐,明亮溫潤的眼眸,他道了一句,“家家,是我。”
她用手捂住唇,抑住發(fā)出喉嚨的哭聲,高殷一把將她抱入懷里,那熟悉的清香縈繞在她的鼻間,“原來那日,真的是你——”
那在囚車旁經(jīng)過的、頭戴笠紗的男子,真的是他——
“對不起,家家。”
“不——你不是他——”她一把將他推開,淚如雨下,“你不是,殷兒已經(jīng)死了,我親眼看到的,殷兒他就那樣死在我的面前,你不是高殷,你不是——”
“家家——”高殷拿出香囊,“這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家家親手——為我做的——香囊?!?p> “家家叫它平安香,殷兒——放于枕下,既可以在夜里——睡個好覺,又可以永遠——平平安安。”
高殷一字一句、結結巴巴地將她當年的話復述出來,她突然捂住臉大哭起來,高殷也慢慢地紅了眼眶,“我一直以為……你已經(jīng)……你已經(jīng)死了!”她終于泣不成聲,“我一直以為你死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啊……”
“對不起——”高殷道,“高湛將我囚禁,我沒有辦法——見到任何人。我是在后面才知道——高殷這個身份已經(jīng)死了的。我一直被囚禁,直至568年,高湛想——將我送回趙郡,我半路逃了出來,正巧遇上北周——迎回獨孤羅的軍隊,我便來到了北周?!?p> “家家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獨孤兄的場景嗎?其實之后——我又偷偷溜進去找了——他,后來我也找——阿父求過情,想讓他放了獨孤兄,可阿父都罵我——婦人之仁?!?p> “對不起,家家,讓你傷心了這么多年。”
“那歸影是?”
“阿婆,歸影是您的孫子?!备咭舐冻鲂θ?,從妻子手里抱過歸影,“歸影,即歸殷。家家,您的兒子——高殷回來了?!?p> 她含淚而笑,高殷擦去她的眼淚,笑道,“家家,我們回家吧?!?p> 車馬從隋朝都城長安緩緩穿過,微風拂起馬車上的門簾,她的視線從繁華街市落至一處名為百花樓的地方,高樓之上,她似乎看見了胡皇后的面容,再一看時,高樓軒窗已閉,他們,終在她的生命里慢慢遠去。
“阿婆,趙郡是個什么地方???”小歸影倚著她,好奇地問道,“它會比長安還好玩嗎?”
她微微一笑,摸了摸歸影的頭,“它可能沒有長安好玩哦。”她看見歸影的表情有些失望,便笑著道,“但是它比長安美多了,那里有……”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高湛留給她的最后一份禮物是什么。
微風慢慢吹散了她的聲音,那疾馳奔赴家鄉(xiāng)的車馬,也駛向了人生另一個重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