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情斷義絕 (上)
轉(zhuǎn)眼已到七月底,離高湛離開晉陽已有數(shù)十天了,她心里始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她若離開,高邵德怎么辦?難道叫他與自己一起走嗎?他為堂堂皇族血脈,高洋之子,怎能與自己過著顛沛流離、東躲XZ的日子?
再忍一忍吧。
等邵德再大一點(diǎn),再大一點(diǎn),說不定就會有實(shí)力帶自己離開這個地方。
她只覺得自己悲哀,一生為何活得如此身不由己。是要為命運(yùn)抗?fàn)幰话?,還是這樣得過且過、背負(fù)萬世唾罵地活著?紹兒若知道自己與高湛之間的事,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
她忍不住掩面而泣。
“娘娘,太原王殿下來了?!?p> “母后”她慌忙擦去臉上的眼淚,高邵德走了進(jìn)來,喚了一聲,露出笑容,“母后,兒臣終于可以見到你了!”
他之前多次求見都不被允許進(jìn)入,如今母后總算主動派人召見他,這令他十分欣喜。他大步走過來抱了一下她,卻見到她臉上猶帶淚痕,眼圈泛紅,“母后,您怎么哭了?誰欺負(fù)您了?”
她笑了一下,擦凈淚痕,“沒有,沒哭,母后是見到紹兒太高興了。”
“母后這么想紹兒為何紹兒多次求見母后都不允呢?”高邵德露出疑惑和擔(dān)憂的神色,“母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搖搖頭,十五歲的高邵德在她身邊坐下來,“兒臣很思念母親?!备呱鄣吕^她的手,眼神天真澄澈,認(rèn)真地開口,“母后,我快成年了。等我成年有封地了,母后愿意隨我去封地嗎?”
她一怔,凝視著高邵德,心里一酸,哽咽于喉,高邵德握緊她的手,“到時候,兒臣一定好好孝敬母后?!?p> 她的淚水又忍不住落下,滴在高邵德的手背上,高邵德眼睛也開始泛紅,他不是沒有聽到過那些傳聞,他不是不知道母親正忍受著多大的委屈和屈辱,可他也明白,這一切,都是因?yàn)樗?p> 因?yàn)樗?,因?yàn)樗粔驈?qiáng)大,所以父皇會死,所以兄長會死,所以母親被迫承歡他人的塌下。所以,他要忍。
她一把抱住高邵德,哽咽道,“對不起”她一遍一遍說著對不起,可是再多的對不起也無法挽回一切,無法改變高殷的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
高邵德眼圈泛紅,卻沒有落下淚來,只是緊抿著蒼白的唇默然無語,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窩處覆下一小片陰影,如沾染了露水的蝶翼一般微微顫抖。
兩人過了許久才收拾好情緒,高邵德第一次在昭信宮用餐,她發(fā)現(xiàn)高邵德又長高了一些,臉上始終帶著明亮的笑意,似乎一如從前,他一邊說著一些趣事一邊做出夸張的動作,逗的她笑聲不止。這個孩子如同開心果一樣驅(qū)散著她心底的憂傷,令她心情愉悅了不少。
高邵德剛離開,婁太后的侍女卻突然來到昭信宮,召她一見。這是自高殷出殯后,她第一次見到婁昭君,而距那時過去已有將近半年了。
殿內(nèi)有些沉悶陰暗,婁昭君坐在案幾旁不知正在抄寫著什么,瘦弱的身軀帶有一股威嚴(yán)的氣勢,令人感到無端地畏懼與尊敬。這是個不簡單的女人,這是她嫁入高府時看見婁昭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第一句話。她行了一禮,“家家?!?p> 婁昭君抬眸望了她一眼,不冷不淡地道,“坐吧?!?p> 她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心漸漸沒有了那份不安和惶惑,反倒變得鎮(zhèn)定下來。
殿內(nèi)檀香繚繞,安靜地可以聽見風(fēng)吹過檐角作響的聲音,這一切,仿佛是在預(yù)示著什么。
婁昭君的聲音突然打破安靜的環(huán)境,顯得有些突兀?!疤跽疫^哀家?!?p> 她轉(zhuǎn)頭望向婁昭君,露出迷惘的神色,婁昭君沒有回頭,也沒有停筆,繼續(xù)說道,“高洋之死,與你有關(guān),是嗎?”
她神色一怔,身子變得僵硬起來,殿內(nèi)的空氣似乎變得凝固起來,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冰封結(jié)凍,婁昭君放下筆,望見她的神色,輕嘆一聲,“高洋之事已經(jīng)過去了,哀家也不再追究了?!?p> “哀家不喜你,可哀家亦有愧于你。哀家已經(jīng)失去了五個兒子了,如今只剩下老九一個了。人人都說哀家好福氣,是北齊最尊貴的女人,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生子六個,四子為帝??烧l能夠明白哀家心底的苦楚?!彼@才發(fā)現(xiàn)婁昭君的烏發(fā)中摻雜了許多的白發(fā),容顏亦不復(fù)當(dāng)初的年輕,臉上一條條皺紋溝壑,仿佛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我不愿意他毀于女色,我亦不愿你毀了他,令他留下千世罵名?!眾湔丫?,她望過來的眼神中仍帶著淡淡的銳利與威嚴(yán),“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她動了動唇,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哀家會送你去靜安寺,高湛回來,哀家會說這一切都是本宮做主,與你毫無干系,有哀家在,他也不敢動紹兒?,F(xiàn)在,本宮只問你一句,你愿意嗎?”
你愿意嗎?
你愿意嗎?
真的能夠離開嗎?真的能夠全身而退嗎?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定定地望著婁昭君,她應(yīng)該相信嗎?可是曾經(jīng)高殷退位時她也曾讓高演不動高殷的性命,高演那么孝順之人也違背了母命殺了她的殷兒,她想到這些,便想到高殷,年僅十七歲的高殷死去的樣子。她的心開始窒窒地疼痛,一陣一陣幾欲喘不過氣來。這些痛楚重重地?fù)舸蛳聛?,?qū)散了對婁昭君的同情與憐憫。她烏黑的眼眸帶些空洞、安靜地凝視著婁昭君。婁昭君感覺到了她情緒上的變化,收回了目光,“哀家知曉你因濟(jì)南王之事始終怨恨哀家。倘若你不愿意,那就罷了吧?!?p>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時間都凝固。她的聲音終于在微暗的環(huán)境中輕而清晰地響起,“我愿意。”
562年八月,高歸彥退兵鄴城,緊閉信都城門,負(fù)隅抵抗。當(dāng)時信都城擁兵四萬,又為守勢,高歸彥從一開始并不害怕,沒過幾天,他才發(fā)現(xiàn)城內(nèi)人心日益潰散。一打聽才知道高湛早已派遣都官尚書封子繪快馬加鞭先期趕赴信都。這封子繪原是冀州人,其祖父、父親兩代為冀州刺史,在當(dāng)?shù)厣畹萌诵?,于是封子繪每日騎馬于信都城外巡視,大做城內(nèi)官民的思想工作,引得官兵和市民紛紛出城投降,日夜不絕。等到段昭、婁叡的大軍趕到時,信都城內(nèi)早已是人心離散、潰不成軍,成為毫無抵抗力的一盤散沙了。
段昭、婁叡大軍一舉攻入城內(nèi),高歸彥于交津被追兵抓獲,捉回了鄴城,三日后,高歸彥子孫十五口,皆被問斬。
高湛在鄴城城墻上鼓舞君心,巡視高歸彥動向之時,她已坐了出宮的馬車,被秘密送至了靜安寺,高湛率著親信快馬加鞭趕回鄴城之時,她已在靜安寺待了數(shù)十日。
靜安寺建在高高的山上,沿著石路蜿蜒而下,便是清澈流淌的小溪。寺廟被樹掩映著,從山下望去,只能望到高聳的檐角劃破樹翳微微顯露出來。靜安寺前為蘭苑,后是竹林,環(huán)境清幽,清晨,她會去山下清澈的小溪洗衣,看著朝陽從天邊緩緩升起,漸漸涂染著湛藍(lán)的天空,下午,她隨著老尼坐在佛堂里念經(jīng),晚上,她站在高樓,望著明月掛在深藍(lán)色的天幕上,發(fā)出皎潔明亮的光,周圍是璀璨閃耀的星光。那一條蜿蜒流淌的小溪,在明月的照射下發(fā)出銀色的光芒,細(xì)碎美麗。
在靜安寺,她仍舊能夠看到那一輪月光灑在皇城的金檐玉瓦之上,如同給皇城披上了一層輕盈的薄紗,是那樣朦朧、典雅,又遙不可及。
她還會回到那個地方嗎?
她有時腦海里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又會浮現(xiàn)那日高湛含笑騎在馬上、陽光在他臉上雀躍的模樣。只是她的心也從未有過的安靜,那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那種遠(yuǎn)離世俗自由自在的感覺,超過了她偶爾的思念,甚至超越了對高邵德的牽掛。
她以為高湛會因?yàn)榛适易饑?yán)、自己名聲和婁昭君而做出妥協(xié),從此遺忘她,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高湛會不顧一切、不顧一切地來到靜安寺。
在小溪邊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看到他滿臉疲憊、胡子拉碴地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情緒,那種情緒仿佛在心底壓抑了很久,迅速地、噴發(fā)出來。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手里的衣服滑落下去,重重地砸在水里,濺起一片水花,如同砸在她平靜無波的心湖上。
高湛慢慢走了兩步,沖到她面前,紅著眼睛定定地望著她,有欣喜有激動,有克制不住的情緒,可是也有憤怒,陰霾。他沒有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而是緊緊握住了她的肩膀,“李祖娥!我不是讓你等我回來!為什么不聽!為什么不聽!”高湛的眼淚就那樣沿著臉頰流淌下來,“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要來到這個鬼地方!”他一把扯掉她頭上的尼帽,她一頭青絲灑下,散落在肩上,高湛這才將她摟進(jìn)自己的懷里,那種感覺令她窒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可是當(dāng)我回去的時候,我卻見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生氣嗎?!你知道嗎?!”
他低吼的聲音如同一只受傷的野獸,她的心竟染上了一層心疼,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從眼角滑落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流淚,只是不由自主,不由自主地難過。
“你告訴我,不是你想離開的是不是?是母后逼迫你的是不是?”她一把推開高湛,踉蹌退了幾步,捂住唇眼淚簌簌落下,高湛道,“李祖娥,你看著我!你看著我!”他大吼一聲,她抬起盈盈淚目,哀愁的凝視著高湛,高湛緊緊地望著她,“是不是母后逼迫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是如此在意她的答案,他只是想要她的一句不是而已啊。哪怕她說的是謊話,他也可以欺騙自己,她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他。
一定是的,一定是太后。不知過了多久,高湛終究是軟下心來,走過去一把牽起她的手,“對不起,是朕太生氣了。你不知道朕千里加鞭從鄴城趕回昭信宮卻沒有見到你,朕有多著急,無人知道你的下落,母后也不告訴朕,朕這幾日,夜難寢,食無味,知道你的消息,朕馬上就趕過來了。朕高興,可是朕也生氣。”他將她抱進(jìn)懷里,“朕生氣,朕真的很生氣。朕生氣的想殺人,可是朕又怕你知道了不高興?!?p>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越說越委屈,說到最后他將臉埋進(jìn)她雪白的頸窩處,低低地道,“祖娥,不要離開我了好嗎?”
他的淚水沾染在她的肌膚上,一寸一寸地灼燒著她的心,她微微動了動唇,那個字哽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們回去”高湛牽起她的手,她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高湛一怔,慢慢地,他臉上的柔情緩緩消散,變得蒼白冰冷起來,“你不愿意?”
她垂下頭來,內(nèi)心又開始猶豫不決,站在高湛身后的和士開面露幾分焦急與擔(dān)憂的神色,而他的內(nèi)心是擔(dān)心她會說出一些不應(yīng)該說出來的話,讓高湛受傷。他很清楚高湛對她的感情,絕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動了深情,從十二歲那年開始,到如今高湛二十五歲,整整十三年,高湛的情感從未改變過。
可就是因?yàn)檫@樣,他才會擔(dān)心高湛用情越深、傷得越深,這兩人,一人清冷、一人癡情,一人躲避,一人逼迫,只會讓兩人的情感進(jìn)入死胡同。
而帝王其實(shí)不應(yīng)如此多情,高湛如此這般已成為了他國的笑話,亦會在后世留下千古罵名。
“李祖娥,你說話!”高湛見她沉默不言,怒氣更甚,她抬起眸瞥了他一眼,這才緩緩地道,“你走吧?!彼裆謴?fù)了一如既往的平靜與冷淡,可是無人知曉她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與疼痛,“還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妾背負(fù)紅顏禍水的名聲無關(guān)緊要,倘若連累陛下背負(fù)那千古罵名、斷送大齊江山,妾惟有一死?!彼送車纳剿?,繼續(xù)道,“何況,妾已習(xí)慣了這里的日子了?!?p> “誰跟你說這些話的?誰說你是紅顏禍水?!是母后嗎?”高湛握緊她的手腕,冷笑道,“惟有一死?是嗎?呵呵,那就先讓那太原王替你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朕這就下旨,賜太原王死——”
“你只會用紹兒威脅我嗎?”果然,她聽到太原王三個字的時候,那副淡漠的表情馬上就不復(fù)存在了,“高湛!你除了會威脅我你還會做甚么?!”
“呵,做甚么?”她的譏諷刺痛著他的心,他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往隨后趕來的車隊(duì)走去,“等下你就知道了!”
一室旎猗風(fēng)光。
她醒來之時,昭信宮里已不見高湛的影子。她被宮女扶進(jìn)浴池中,吻痕于雪白的肌膚上如綻放的花朵,似乎在昭告著所有人高湛對她的一夜恩寵。她倚在池邊望著軒窗旁插著的梅花綻放,身后的宮女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著背,看著青紫的印記布滿了雪白的身體,不由也露出了心疼的神情,“娘娘,您需不需要上些藥?”
她恍若未聞,宮女嘆息一聲,“娘娘,您也別怪陛下,陛下是因?yàn)樘珢勰恕D恢浪?p> 她聽著不知不覺就聽不見了,好像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了,她來到一個很黑的地方,那個地方很黑很冷,慢慢地,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光,可那束光里站著一個俊朗的少年和天真的少女,少女坐在秋千上,少年身著金色錦袍,貴氣明艷,他推了一把少女的秋千,看著秋千載著歡樂的少女蕩漾到半空中,唇角上揚(yáng)露出開心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春色在兩人眼眸之間搖曳。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驚擾到這樣一副美好的畫卷,慢慢地,她的眼淚就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原來一直藏在她心中的,始終是那一段短暫而又歡樂的時光。
元善見,元善見,她在心里一遍遍的喊著這個名字,卻怎么也喚不出口。
少年將視線投過來,笑容明亮,她仿佛看到他的眼眸由溫暖變得哀傷,他的身體在陽光下慢慢變得透明,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散。
她想要大叫,卻沒有聲音。她想要跑去抱住他,卻怎樣也邁不動步伐。她想要嚎啕大哭,卻只能無聲的流淚。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走——
元善見——
她的身體好像被人綁住,她的身體好像被人緊緊地抱住,緊緊地壓在身下,她的靈魂失去了意識,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地下蔓延到她的身上,將她困在冰冷狹窄的空間里。
你是個骯臟的女人——
你被高澄糟蹋,你承歡高湛身下,你甚至懷了他的孩子,你害死自己的夫君,你的孩子也因你而死——
你是個放蕩的女人——
骯臟的女人——
你不配做高家人,你不配進(jìn)高氏一族的陵寢,你不配成為高洋的妻子,不配做北齊的皇后——
高洋、高殷、高澄出現(xiàn)在她的左右,高洋面目猙獰,滿臉恨意,高澄一臉得意的大笑,高殷的臉上滿是失望。
高洋帶著怨恨冰冷的語氣道,“你這個狠毒的女人,骯臟的女人,虧我如此信任你,你卻如此對待我,你這樣的女人能得到什么好的下場?!”
高澄大笑,帶著嘲諷惡毒的語氣,“真可憐啊。”
高殷緊抿著蒼白的唇,一句話沒有說,卻是最令人感到絕望與痛楚。
高洋的話與高澄的笑聲、高殷的神色交織在一起,纏緊她的心,高洋緊緊地抓住她,一臉怒氣地問道,“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上他了?”
她一直搖頭說不,卻沒有聲音,可高洋還是緊緊地抓住她,圓瞪著血紅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問,直到他的眼睛里滲出血,高殷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漂亮的眼睛里帶著冰冷怨恨的光。
殷兒,殷兒——她試圖去抓高殷的衣角,高殷卻一步步退后,終于,他站在離她最遠(yuǎn)的地方,一字一句的開口道,“別碰我,臟!”
她被高洋一把推倒在地上,高殷的身影漸漸消散在明亮的光束中,一如元善見。高澄大笑而去,她用盡最大的力氣站起來向高殷跑去,“不要走——”
那聲凄厲的聲音撕裂安靜的世界,她睜開眼睛,突然從床上坐起來。
“娘娘,您怎么了?”
她怔了三秒,窒息般的疼痛才從胸腔里涌上來,逼得她透不過氣來。
別碰我——臟。
臟。
她捂住臉,奔潰大哭。
“娘娘,娘娘,您別情緒太激動了,您之前險些小產(chǎn),好不容易才保住胎,若傷了胎氣,可怎么辦……”
“你說什么?!”宮女的一席話如同五雷轟頂打在她的頭上,她哭聲驟停,呆怔地望著宮女,“你說什么?”
“娘娘,您已經(jīng)有喜在身了”一位宮女面露喜色地道。
“有喜了……”她竟然懷了高湛的孩子么,呵……她竟然懷了高湛的孩子,她竟然懷了孽種!她此時只覺得羞憤交加,滿腔怒火與羞恥都發(fā)泄在這個還未成形的生命上。
“是的,娘娘,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呢。娘娘可切莫如此激動了……娘娘,您要做什么?娘娘……”
那些宮女看她一把掀開錦被,赤足徑直走下床,似乎在找著什么,心里都暗想著不好,若是受了風(fēng)寒,傷了胎氣,自己還不因此丟了小命。皇上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照顧好娘娘,這若有個差池可怎么辦,宮女們心里暗暗叫苦,緊跟身后一臉懇求與擔(dān)憂,“娘娘,您需要什么叫奴婢們找便好了,您這樣不行的,奴婢求您了,讓陛下知道奴婢們肯定就完了,娘娘!”
她的目光落在放在角落里一根又長又粗的棍子,她沖過去拿起棍子,徑直就往自己的肚子上打去,幸而這個時候,有個宮女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了那根棍子,那棍子狠狠打在宮女的手臂上,頓時青了一大塊,“皇上駕到——”
她恍若未聞,一把推開所有阻攔她的宮女,滿腔的恨意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所有的理智,“我不要生下這個孽種——”高湛一進(jìn)昭信宮,這句話便清清楚楚地傳進(jìn)了他的耳中,再看到她拿著棍子胡亂揮舞的樣子,已是心里大怒,他大步上前一把搶下她手里的棍子,重重地扔到了地上,既而一把抱起她,干凈利落地扔到了床上,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身體已被錦被包裹住,他雙手撐在她的兩邊,滿臉怒氣地望著她。
雖說是扔,卻不輕不重,他還是舍不得。他本是滿腔怒火,可是望見她蒼白清麗的容顏,他的怒火一點(diǎn)一點(diǎn)熄滅,他的憤怒在她冰冷仇恨的目光中慢慢消散。
兩人目光對視了許久,連殿內(nèi)的空氣都凝固了。跪了一地的宮女更是大聲都不敢出。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她,還有腹中的孩子若有絲毫差池,朕會讓你們所有人,生不如死?!?p> 所有人發(fā)著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是……”
他望了一眼她,“若朕的孩子有絲毫差池……”他轉(zhuǎn)過身來,一字一句地道,“朕會讓高紹德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你面前?!?p> 朱雀殿內(nèi),和士開正在和胡皇后握槊,而此時的高湛卻沒有那么高漲的熱情來喝彩,他坐在胡皇后的身邊,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胡皇后見平日能使高湛興奮歡樂的游戲都無法吸引他了,她與和士開對視一眼,柔軟的身體半倚到高湛的身上,眼睛卻望著和士開嬌聲道,“你看我們的陛下,叫我們來握槊卻看都不看一眼?!彼鄄ㄒ晦D(zhuǎn),“聽說那皇后嫂嫂有喜了,陛下想必應(yīng)該很開心才是,怎么反倒愁眉苦臉的?”
高湛輕笑一聲,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略有醉意地道,“朕開心,朕哪里不開心了?朕開心的很,朕開心的很!”
“她有了朕的子息,這是朕夢寐以求的事情,朕怎會不開心?”
他笑著低語,聽來卻令人覺得苦澀。和士開的臉上露出一縷心疼,可是胡皇后的眼里更多的卻是嫉恨,“那陛下有沒有想過,她若是生下了陛下的孩子,那孩子是什么身份呢?”
高湛搖著酒杯,若有所思,胡皇后見此也不顧和士開的眼色阻攔,繼續(xù)道,“難道陛下還能認(rèn)她腹中的孩子做皇子或公主不成?”
“怎么不可以了?”高湛眸色朦朧,語氣卻慢慢冷下來,胡皇后心里早已按捺不住,此時也顧不上高湛的臉色與語氣,“陛下,她是文宣皇后!再怎樣,她終究不是您的女人,文宣帝已逝三年,文宣皇后卻懷有子嗣,若是生下這個孩子,不僅會令整個皇室蒙羞,還會令我們北齊為他國恥笑……”
“閉嘴!”高湛狠狠將杯子摔在地上,滿臉怒氣地道,“什么時候輪到你對朕的事情指手畫腳!”
“皇上息怒!”
和士開見此連忙來做和事佬,胡皇后卻不管不顧,反而提高了聲音,“陛下,臣妾是為了陛下好,為了北齊好,倘若那李祖娥愿意死心塌地跟著陛下也就好了,可她是真心的嗎?陛下以為她真是被迫去了靜安寺嗎?臣妾那日都聽到了,是她親口說的愿意,她早就想要離開陛下了,陛下何必自欺欺人?”
“閉嘴!”高湛被和士開攔著,加上半醉,腳步虛浮,不然早就忍不住滿腔怒氣一掌打過去了,胡皇后的每一個字都深深戳進(jìn)他的心里,令他本就千瘡百孔的心更加鮮血淋漓,他拿起桌上的杯盞便朝胡皇后擲了去,胡皇后一閃,杯盞從她身旁擦過,砸在身后的亭柱上,四分五裂。
“你再說一句朕馬上廢了你!”
杯盞摔碎的清脆聲音和高湛冷如寒雪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讓胡皇后愣在那里,和士開率先回過神來,“娘娘,陛下醉了,來人——送娘娘回含光殿,你們給陛下去準(zhǔn)備醒酒湯?!?p> 和士開扶著醉醺醺的高湛進(jìn)入朱雀內(nèi)殿,胡皇后呆呆地看著高湛的身影,眼淚簌簌留下,為了那個女人,你竟對我如此嗎?高湛——
和士開扶高湛在床上躺下,高湛閉了一下眼睛,過了一會淡淡地道,“士開,頭疼?!?p> 和士開坐到床上,體貼的揉著他的太陽穴,然后問道,“陛下可好些?”
高湛輕輕應(yīng)了一聲,過了一會又道,“我沒醉?!?p> 和士開還未開口,但高湛一句話傳過來嚇得他心臟都停了半拍,“我想廢后。”
“陛下?”他忍不住驚叫,“陛下,廢后之事萬萬不可”高湛閉著眼睛,沒有答話,和士開猶疑地開口,“其實(shí)皇后娘娘所問的,臣也想知道。若李皇后生下一子,陛下當(dāng)如何處置?難不成陛下因此想廢胡立李?”
在令人窒息的氣息中,和士開屏住呼吸等了十幾秒,高湛卻發(fā)出輕輕的笑聲,令和士開二丈摸不到頭腦,高湛笑了很久,睜開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和士開道,“朕是開玩笑的。”
他轉(zhuǎn)過身去,“此事朕自有主張。朕累了,想休息。”
和士開只有應(yīng)聲退下,出了朱雀殿卻看見胡皇后還站在那里,他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娘娘為何還在這里?”
胡皇后眼圈泛紅,竟生了幾分楚楚可憐的神韻,“皇上跟你說了什么嗎?他是不是想要廢了我,是不是還想立那李祖娥?”
和士開搖搖頭,“娘娘你別擔(dān)心,陛下那只是醉話、氣話。”
胡皇后卻緊緊抓住和士開的衣袖,“士開,幫幫我,我不能讓那賤人生下這個孩子……”
和士開連忙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娘娘休要胡說?!彼D了頓,緩緩道,“李皇后之子不僅要生下來,還要平安地生下來?!?p> 和士開見胡皇后一臉的迷惘,往前走了幾步,輕聲道,“娘娘隨我來。”
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離開了朱雀殿。
一月的風(fēng)聲吹動竹葉,穿梭在竹林之中,颯颯作響。
陰沉的云覆蓋了整片天際,沉沉壓在遠(yuǎn)處青黛色的山峰上,顯出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
“娘娘,天氣寒冷,您的身子又重了,小心受涼?!?p> 宮女綠猗走過來將軒窗關(guān)上,這時的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一股冷氣襲進(jìn)來。
“娘娘,太原王求見。”
她微怔,搖了搖頭示意不見。宮女領(lǐng)命而下,可高紹德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而是想要闖入昭信殿,他大聲喚道,“母后——母后——”
聲聲母后在她的心底泛起了漣漪,心開始抽痛起來,她一只手扶在案邊,手指泛青,另一個手撫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神色蒼白恍惚。
“母后,您為什么不見兒臣——母后——你不想兒臣嗎?你不要兒臣了嗎?母后——”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緊抿著唇,宮女綠猗見此,忙出了內(nèi)殿,“殿下,娘娘身體不適,您不能這樣吵鬧,您趕快回去吧!”
高紹德卻不管不顧,推了綠猗便要往內(nèi)殿走,無奈被高湛特命的太監(jiān)攔住,他負(fù)氣繞到軒窗外,站在雨中,“母后——今日你若是不見兒臣,兒臣就站在這外面等到你出來為止!”
時間仿佛靜止了,她透過軒窗可以看見高紹德站在雨中的身影,綠猗撐傘還未開口相勸,他已重重地推開綠猗,暴虐地道,“滾開——”
她的整個身子都已經(jīng)顫抖了起來,她想要沖出殿內(nèi)將她的兒子摟進(jìn)懷里,她想看一看他是不是又變化了,可是她不能,也不敢。
她不能這個樣子出現(xiàn)在高紹德面前,她害怕看到他鄙夷失望的眼神,害怕聽到他冰冷失望的話語。
她不能,她不能。
她捂住唇,一點(diǎn)聲音都發(fā)不出,淚水順著臉頰,流過手背,滴落在精致的白玉案上。
雨水鋪灑而下,模糊了軒窗,也模糊了高紹德倔強(qiáng)站立的身影。
“母后——你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你懷了九叔的孩子,所以你才不敢見我!母后!你回答我!”
高紹德的嘶吼聲穿透雨幕,重重砸進(jìn)她的心窩。
“你告訴我,你回答我!你是不是有了孽種,你是不是懷了他的孽種?!”
“啊——”高紹德在雨中憤怒地嘶吼,如同一頭發(fā)瘋的野獸,“啊——你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孽種,你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紹兒……”這是她五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嘶啞,好像都不是她的聲音了。
“你知道父皇是為什么會死嗎?根本就是他日日在父皇的酒里動了手腳,下了慢性毒藥,他知道父皇嗜酒,他讓父皇發(fā)瘋發(fā)狂,不然父皇怎么可能失去理智,你皇兄是怎么死的嗎?你知道皇兄為什么會死嗎?母后你知不知道,六叔為什么突然就召皇兄回到晉陽,賜死皇兄,是他,是他放出謠言,是他跟六叔說鄴城有天子氣,是他害死了皇兄,母后你怎么可以有他的孩子,你怎么可以留下他的孽種!”
一記驚雷仿佛配合著所有人的心境和情緒應(yīng)聲響起,閃電映亮了半片天際,大雨傾盆而下。
站在雨中的高邵德嘶吼著、哭泣著,憤怒著,也無力著。她將所有的重量都壓在玉案上,顫著唇,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您以為他是真心愛您的嗎?您以為您生下他的孽種您就可以永受榮寵嗎?可是您忘了,他只不過是為了報復(fù)父皇,他只是想要玩弄您,他那樣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怎么會有心,怎么會有感情?這個孽障將成為高家永遠(yuǎn)的恥辱,將會成為整個北齊的恥辱您知道嗎?您知道嗎?”
她的手撫上隆起的肚子,感受著那個生命在她的身體里躍動,她的眼淚滴落在手背,腹中胎兒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動的越發(fā)厲害,伴隨著一陣一陣的痛楚。
“知道我為什么要當(dāng)著他的面嗎?因?yàn)槲揖褪窍胱屗粗類鄣呐嗽谖疑硐螺氜D(zhuǎn)承歡、欲仙欲死,我就是要讓你痛苦、讓你后悔、讓你內(nèi)疚一輩子!”
“若朕的孩子有絲毫差池,朕會讓高紹德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你面前!”
“他只不過是為了報復(fù)父皇,他只是想要玩弄您!”
“別碰我——臟!”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黑暗的夢境里,發(fā)不出聲音,動彈不了,高邵德的聲音還繼續(xù)穿透雨幕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將她的心砸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您是不是愛上他了?母后你是不是愛上他了?母后您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了嗎?母后您現(xiàn)在真的是為了我嗎?”
“不要說了!”她捂住耳朵,“不要說了,求你不要說了,求求你,紹兒?!?p> “殿下,求您快回去吧?!?p> “滾開——”
“家家”高邵德直直地跪下來,淋透的身體在雨中濺起一地水花,“倘若您執(zhí)意生下這個孽種,那么,從今以后,您再也無我這個兒子了?!?p> 他說罷,重重地、緩慢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分不清淚水雨水,卻能夠感受漆黑眼眸里的濕潤與冰冷。
他站起身,決絕地、踉蹌地往外走去。
“不要——不要走——”她看到高邵德的背影遠(yuǎn)去,痛徹心扉地?fù)纹鹕碜油馀苋ィ敖B兒——不要走!”她穿過屏風(fēng)帷影,推開身旁宮女的阻攔,不顧一切地朝高邵德跑去。
在她打開內(nèi)殿宮門的那一刻,高邵德已走到昭陽殿大門口,她跑到內(nèi)殿門口的那一刻,卻已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想說,不要離開母親,母親只有你了啊——
可是在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這些話都哽在喉嚨里,化作無盡的淚。
高邵德在大門打開時候腳步停了一瞬,過了幾秒,終是沒有回頭,在她的視線里、在大雨瓢潑中遠(yuǎn)去。
她腹中的胎兒仿佛也感染到了這尖銳而痛楚的情緒,在里面躁動不安起來,那一陣陣腹部收縮的痛楚,排山倒海而來。
她緊緊地抓著廊柱,大口大口地呼吸,汗珠從額間滾滾滴落下來,她感受著那個孩子,它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她的身體,降臨人世,她感受著宮縮帶來的每一分疼痛,這些疼痛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高紹德的一番話。她感受到大片大片的熱流涌出她的身體,順著大腿而下。
“娘娘,娘娘!”宮女見到地上匯集了一灘血,紛紛大叫起來,綠猗濕透著身體跑過來,“快扶娘娘進(jìn)去,娘娘這是要生了?!北娙思娂妼⑺鲞M(jìn)去躺下,綠猗急促而鎮(zhèn)定地安撫著她,“娘娘,沒事的,太醫(yī)奴婢早已吩咐人去請了,穩(wěn)婆馬上也會到了,陛下馬上也會到的!”綠猗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娘娘,不要怕?!?p> 而她的身體似乎早已與靈魂脫離,她的眼神恍惚而執(zhí)著地望著軒窗外面,“紹兒……”她呼吸急促,神情蒼白,聲音輕如羽翼,“不要走——不要走——”
“綠猗姐姐,秦太醫(yī)、胡嬤嬤、陸嬤嬤、令嬤嬤來了……”太醫(yī)和三位穩(wěn)婆急沖沖地走了進(jìn)來。
高湛帶著來到昭信宮的時候,和士開和胡皇后也正好來到殿外,雨還未歇,他不等侍從掀開輦簾,撐好傘,便帶著一臉的焦急徑直從輦上跳下來,侍從反應(yīng)稍慢,和士開撐著傘快步走過來一把推開笨拙的侍從,替高湛擋住雨,快步跟上他的步伐往里走去。此時穩(wěn)婆已經(jīng)進(jìn)去接生,太醫(yī)焦急地站在外面,見到高湛,眾人紛紛跪下,“拜見皇上——”
“她情況怎么樣?”高湛顧不上衣襟頭發(fā)半濕,擔(dān)憂而急切地問道。
“回陛下,娘娘的情況……不容樂觀”太醫(yī)道,“娘娘受了極大的刺激,導(dǎo)致見紅,此時胎兒不足八個月,恐怕——不僅胎兒有危險,娘娘的生命也會有危險——”
“你說什么?!”高湛一只手提起太醫(yī)的衣襟,滿臉猙獰,“刺激——什么刺激——”他重重往太醫(yī)身上一推,望向?qū)m女,“什么刺激?誰?誰來過昭信宮?朕不是說了誰都不許見她,誰讓她受了刺激?!”
眾位宮女皆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渾身顫抖,高湛抽出劍一劍便抹了一個人的脖子,鮮血噴濺在眾人的身上,也在他金色的錦袍上染上一片暴戾的紅色,宮女紛紛尖叫跪著往后退,“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告訴朕——誰來過?。?!”
“陛下繞命,太原王,太原王來過……”
“高紹德!”他怒火中燒,怒吼一聲,“來人——”和士開見他如此,連忙道,“陛下,陛下,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娘娘啊……”
此時她的一聲凄厲的喊叫傳出殿外,高湛扔掉手里的劍,門正好被穩(wěn)婆打開,“陛下,參見陛下——”陸嬤嬤臉上全是汗水,卻是十分鎮(zhèn)定,冷靜而快速地道,“陛下是要保孩子還是娘娘,兩個可能只能保住一個了?!?p> “什么叫只能保一個????都保,丟了任何一個朕要滅你九族?!”高湛道,“和士開,給朕將宮內(nèi)所有的穩(wěn)婆都找過來!”
“陛下,盡量保住娘娘吧?!焙褪块_道,“陛下還年輕?!?p> 和士開說此話也是極其大膽了,而高湛卻聽了他的話沒有發(fā)火,只是瞪了他一眼,抬腳大步往內(nèi)殿走去,穩(wěn)婆剛說了一句,“陛下不能進(jìn)……”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高湛一腳踹到一邊,高湛如一陣風(fēng)一樣的沖了進(jìn)去,和士開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在了外面,意味深長地望了身后滿臉幸災(zāi)樂禍的胡皇后一眼。
高湛掀開紗蔓,便看到她微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床面都被鮮紅的血染紅。眾人一遍又一遍地道,“娘娘,用力,用力啊——”,可是她一動不動,只有通過還在起伏的胸膛和微弱的呼吸才判斷出她還活著。眾人見高湛進(jìn)來皆是嚇了一跳,他不管不顧地沖到床邊,握住她冰冷的手,“阿姊,我來了。”
“阿姊,我來了。”他將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龐上,“阿姊,阿姊,你用力好不好,你用力我們的孩子就能出來了,阿姊,我愛你,我愛這個孩子,我不想失去你們!”
他害怕地幾乎語無倫次,連聲音都在顫抖。
她輕聲呻吟了一聲,他露出幾分欣喜,“阿姊,我說了,一定會將這個孩子視如珍寶的,阿姊——”
“高……高湛?!彼犃吮犙劬Γp輕地喚了一聲,高湛連忙貼過臉,“阿姊,我在,阿姊,用力,阿姊。”
她的臉上似乎浮現(xiàn)了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凝視著高湛,“高湛……”她輕輕啟唇,“我不會……幫你生孩子的……”她很滿意看到高湛臉上期待褪卻、神色變得蒼白的樣子,她用虛弱地聲音道,“我這一輩子——都恨你,永遠(yuǎn)——”
她的聲音很輕,高湛的手捏緊,他蒼白著臉,眼神冰冷起來,他俯下身握緊她的肩膀,指甲掐進(jìn)她的肉里,隱忍著怒氣,大聲地、一字一句道,“生下這個孩子,朕讓你離開。若是孩子死了,朕會讓所有的李家人——都為她陪葬,而高紹德——朕有一萬種方法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娘娘,用力啊——深呼吸,深呼吸——”穩(wěn)婆急的滿頭是汗。
她望了高湛一眼,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穩(wěn)婆驚喜地道,“再用力——娘娘?!?,不知過了多久,她整個人似乎都泡在了水里,她的意念開始渙散的時候,正在這時一聲微弱的啼哭在殿內(nèi)響起,“生了生了”,穩(wěn)婆驚喜的聲音也喚醒了久久失神發(fā)怔的高湛。
穩(wěn)婆將孩子抱至高湛的面前,“恭喜陛下,是一位美麗的小公主?!?p> 高湛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抱過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剛出生的嬰兒,皺巴巴的,可他卻不覺得丑。
他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抱著,不知不覺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這不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卻是他心愛女人為他生下的孩子。
他的眼淚滴在嬰兒臉上,從嬰兒臉上滑落下來,嬰兒的臉動了一下,閉著眼睛,唇角微翹,似乎是在微笑。他凝視著這小小的生命,臉上流露出幾絲柔情,這是他的女兒,他會把一切、把最好的都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