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士趙長寧穿過曲折游廊,來到了中書庭,庭院內(nèi)大株梨花湊著芭蕉,芬芳撲鼻,溪流纏繞著山石,潺潺出聲,中央的四角涼亭中掛著一口巨大的暮鼓。
已經(jīng)滿頭霜雪的老貂寺手里端著木制的托盤,就站在暮鼓旁,在大紅燈籠的映射下顯得紅光滿面。
趙長寧走進涼亭,終于看清楚了托盤上的物件,一杯酒和一條白綾。這一刻,榮辱不驚的中書大學(xué)士冷汗如雨,搖搖欲墜:“華公公,這是…何意?”
老態(tài)龍鐘的老貂寺微瞇著雙眼,清了清嗓子,只是感嘆了一句:“時也,命也?!?p> 趙長寧如遭重擊,愣愣許久,嘴唇顫抖不甘地問道:“為什么?”
老貂寺的嘴角不屑勾起:“趙大人擅度圣意,殘害忠良?!?p> 趙長寧神情黯然,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然后,臉上開始出現(xiàn)一絲慘淡笑容,接著,笑容漸漸綻放,笑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
老貂寺沒有再去計較這位中書大學(xué)士的失態(tài),他彎下腰將托盤輕輕放在涼亭邊的長條石凳上,搖頭嘆了一口氣:“萬歲爺問你有什么要求?”
趙長寧止住了笑,生平第一次對老貂寺次露出了不敬和嘲諷:“我想見一見落境,你能辦得到嗎?”
老貂寺苦澀一笑,搖了搖頭。
趙長寧眼神中沒有失望,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釋然……
與此同時,深宮的大明殿,永慶帝坐在御桌前,提起了筆,開始在表了金絲楠木框的宣紙上寫字,只有簡簡單單的一筆,這位大周的天子卻落筆如萬鈞。
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的規(guī)制,永慶帝需要填滿宣紙上的九宮格。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fēng)”,一共有九個字,每個字正好九畫,九九八十一,從冬至開始,每天只落一筆,寫完這九個字,天下迎春。
今天是第一次的起筆,仿佛就耗盡了永慶帝的精氣神,他一屁股坐在御座上,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幾年。
大周永歷二十三年,冬至,文華殿大學(xué)士趙長寧因積勞成疾,猝死在中書庭,令人扼腕痛惜,永慶帝下詔追謚“恭節(jié)”,家眷子女可以授受甲子的俸祿。
…………………
明瓦廊,長寧府。
李浪領(lǐng)著趙落鏡來到了幽靜的后庭院,輪椅上的美婦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麻衣,趙落鏡進了拱門就開始一路狂奔,嘴里不停地哭喊著娘。
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癡傻婦人這一刻……竟然顫抖起身,原本朦朧的雙眼在一陣激蕩的漣漪后,禁不住淚如雨下。
李浪遠遠駐足,雙眼朦朧,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江南的那間老宅,有一個喜歡蕩著秋千的少女,摸著受了委屈的孩童的臉,輕輕說道:“李自在,別低頭,頂冠會掉,別流淚,壞人會笑?!?p> 一眼十年,少女已為人婦,她還是摸著孩童委屈的小臉,替他擦干淚水,李浪朗朗出聲:“趙落鏡,別流淚,壞人會笑?!?p> 婦人轉(zhuǎn)過臉,更加泣不成聲,李浪慢慢走上前,咧嘴一笑:“好久沒有嘗過小姑親手做的糯米糕了?!?p> 婦人的眼睛被淚水蒙住了,喉頭也被淚水噎住了,一時竟開不了口。
李浪捧起婦人顫抖的雙手,喃喃道:“都過去了?!?p> 院落的拱門外,酒窩少女別過臉去,偷偷地拭干淚水……
薛青城裝作沒有看到,輕聲呢喃道:“這就是自命清高的讀書人,鼠目一寸光,井中蛙觀天,誅人誅心,真難為了這位江南的掃眉才人,與狼共舞了這么多年,如果沒有這份裝瘋賣傻的自保本事,如果不是妹夫這趟京都之行,怕是早就遭了毒手。”
酒窩少女重重哼了一聲。
薛青城捅了捅少女的胳臂:“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爹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你嫁到江南了吧?”
少女淚光閃爍,不置可否。
明瓦廊,長寧府外素車白馬,府上麻衣紗幔,從白馬寺請來的八位高僧的誦經(jīng)聲靡靡不絕,年幼的趙落鏡跪在火盆旁,不停地磕著頭。
十幾年的官場耕耘,趙長寧并不活絡(luò),但口碑有目共睹,就連首輔張又廷都差了人前來吊唁,就更不用說原來都察院和中書的那些同僚了。
期間,大周天子追謚的詔書也送達了府上,至于皇帝陛下,則是按照大周往年冬至?xí)r的慣例,前往天子山上的長青觀祈福,一直要等到寫完九宮格中的“庭”字余下的八筆,才會歸朝。
月明星稀的時候,一輛華麗的馬車緩緩?fù)?吭陂L寧府的門前,一身輕裝的靖王下了馬車,長寧府的大管事親自引路,領(lǐng)進了靈堂,靖王面色凝重,親手點了三炷香,然后踱步進了府上的后庭小院。
月下的公子素衣如雪,遠遠打了個揖:“殿下是千金之體,何必親自跑這一趟?!?p> “逝者為大?!本竿跬O履_步,掃了一眼四周,然后,肅顏低聲道,“而且……本王找你是有事相商?!?p> 李浪微微錯愕,禮下于人,必有所求。
兩個人先后走進了庭院中的一間廂房。
靖王壓低了聲音開門見山:“你聽沒聽說過本朝禮部的員外郎魏仲英?!?p> 李浪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靖王面色凄凄:“這位魏員外郎,原是邰城的一位商賈,發(fā)家后竟然花了些銀子,買了個縣丞的官職。”靖王說到這里,輕蔑一笑,“不得不說,這條老狗當(dāng)真是個人精,將商場上那套投機的本事應(yīng)用到了極致,十幾年的鉆營,從一個九品的芝麻小官,硬生生地爬到了當(dāng)朝從五品的員外郎,而且還是禮部這樣的要職?!?p> 李浪面露驚疑,剛想開口,只聽見靖王悠悠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些年,這條老狗竟然在邰城自家的府院中,豢養(yǎng)了一百多名孌童處子……這么說吧,朝中上至中書內(nèi)閣,下至六部六科,他投其所好,至少有一半的官員都受過這樣的專供賄賂?!?p> 李浪只聽得瞠目結(jié)舌,心中卻是嘖嘖稱奇,他想了想,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靖王為什么會專門造訪,跟他這位局外人聊起那位從無交集的奇葩員外郎大人。
靖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略帶悲憤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大半個月前,這條老狗終究還是犯了案,正是這件案子,把這些背后不可告人的茍且之事都兜了出來。但令人棘手的是,他這些年豢養(yǎng)的孌童處子大多成了他的眼線諜士,竟然將那些狗官干得一件件,一樁樁齷齪事都記了下來,更是撰了一本柳下冊?!?p> 李浪習(xí)慣性地摸了摸鼻尖,心想到底是游過官場的老混子,沾染了一些附庸風(fēng)雅的尿性,連冊名都起得如此應(yīng)景。
靖王擰眉,情緒變得激動:“這是大理寺從這條老狗嘴里剛剛撬出來的消息,這本柳下冊現(xiàn)在就在邰城員外郎府上的書房里,這里面可是握著半朝臣子的命啊,偏偏父皇這個時候還在天子山長青觀,大理寺不得詔命,而我卻得到消息,我那兩位一直留守京都的兄長,已經(jīng)開始各自派人連夜奔襲,前往邰城?!?p> 李浪嗅了嗅鼻子,終于嗅到了一絲山雨欲來的味道,他目光流轉(zhuǎn),平靜問道:“殿下說得這些,和我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