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第一場秋雨總算停了,傍晚時分,新衣?lián)Q舊衫的公子獨自一人走出舉人巷,穿街過巷,一路向北。
南郊的命案懸而未決,京都這兩天暗流涌動,長街上時不時冒出的精兵悍卒,總歸有些瘆人,所以,路邊的商賈酒樓比平時冷清不少。
江南公子閑庭信步,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直到楊柳依依的河畔飄出了幾縷燈火,李浪才整理了一下發(fā)帶,走進(jìn)香河僻靜處的一間觀景高閣,庭院里,綠裳女子眉眼如黛,盈盈動人,再次見到了這位公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施了個萬福。
李浪點了點頭,也不客套,兩人一前一后登上了高閣,腰懸北撫司統(tǒng)一制式長刀的青年,不足三十的樣子,細(xì)眼長眉,面帶微笑站在樓梯口躬身相迎。
“小的是北撫司總旗沈明蒿,見過小侯爺?!?p> 李浪扭過頭,望了一眼身邊的綠裳佳人,意味深長道:“沈總旗真是好本事,好福氣,”
沈明蒿一揖到底:“讓小侯爺見笑了?!?p> 綠裳女子頓時紅了臉,不說話,只是彎下細(xì)腰,屈膝跪在案桌邊柔軟的鋪墊上,開始煮水斟茶,刮沫、搓茶、搖香一氣呵成,動作輕柔嫻熟,更添風(fēng)韻,很快茶香四溢。
李浪嘖嘖稱奇,不愧是紅袖招的花魁,可以調(diào)素琴,可以煎春露,展茗蝶舞,茶煙琴韻,洗耳、清心,俱是一絕。
直到年輕公子喝下第一口茶,一連賞了幾個“好”字,沈明蒿這才腆著笑,低聲道:“能和小侯爺同飲山中泉,是小人的福緣?!?p> 長眉青年轉(zhuǎn)過頭,望向?qū)P呐氩璧木┒蓟骸靶∪瞬桓依@圈子,聽說小侯爺?shù)囊晃还嗜朔噶耸?,被關(guān)進(jìn)了北撫司的昭獄,所以我過來想聽聽小侯爺?shù)闹甘荆灰切∪肆λ芗暗姆秶?,一定會竭盡所能?!?p> 李浪雙手輕輕拍打膝蓋,漫不經(jīng)心問道:“沈總旗難道不知道,這兩天我和長生門的一位弟子命案有牽連,你這么幫我,不怕受到池魚之殃?”
沈明蒿苦著臉想了想,答道:“是有點擔(dān)心,所以要賭一賭,賭小侯爺樹大止風(fēng),賭自己富貴險中求。”
李浪會心一笑:“嗯,沈總旗將心照明月,好,那我就不兜彎子了,我想……親自進(jìn)一趟昭獄,看望一下故人?!?p> 沈明蒿手里端著青瓷小盞,剛碰到嘴邊驀然怔住,面色為難道:“如果沒有司首大人的令牌,就算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進(jìn)不去。”
李浪平靜道:“那沈總旗如何富貴險中求?”
觀景高閣忽然間安靜下來,綠裳佳人深諳聞而不語的待客之道,素手撥茶香,小心翼翼地揀出幾片碎末,抖落在茶盤上,最后附在漾出的茶水中,如同隨波浮萍。
許久后,沈明蒿苦澀一笑:“不是小人言而不實,實在是北撫司一向各司其職,我這個總旗又位卑言輕,不過……小侯爺如果信得過我,可以把小人當(dāng)個旗子,傳個物件帶個話,讓獄卒對里面的人照顧一二,這些總該能做到的?!?p> 李浪慢慢品茶,神態(tài)閑適:“有些道理?!?p> 長眉青年語氣無奈道:“外面都說北撫司是煉獄,個個是人屠,唯恐避之不及,其實不然,我們才是離火坑最近的,得處處小心,多說一句話都可能萬劫不復(fù),而對你下刀子的就是昨天還和你稱兄道弟的那幫人,我在里面待的久了,見不得光的事看多了,有時候都覺得自己不像個人?!?p> 沈明蒿喝了一口茶水,重重嘆了一口氣。
李浪挪了挪屁股,笑道:“現(xiàn)在知道了你的難處,更不好為難你了,以后圖個細(xì)水長流,這樣吧,過幾天沈總旗幫我捎個物件進(jìn)去,東西到時候我就交給落雨姑娘,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我總要避避嫌的。”
沈明蒿連忙起身,再次作揖:“多謝小侯爺體恤,小人今夜還要當(dāng)值,就不久留了,小侯爺不妨多坐一會兒,品鑒品鑒落雨姑娘的茶藝?!?p> 李浪起身,笑著點點頭:“最難消受美人恩,沈總旗慢走?!?p> 沈明蒿神態(tài)誠懇,拾階下樓,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香河兩岸燈火闌珊,這處觀景高閣卻四下寂靜,茶煙生出淡淡的清香,李浪坐在案邊眼神迷離,望著綠裳女子怔怔出神。
紅袖招的花魁莞爾一笑:“小侯爺就不怕所托非人?”
李浪反問:“姑娘不怕所托非人?”
落雨眼眸里的憂傷一閃而逝,似笑非笑道:“泛水浮萍,隨波逐流,從來沒有奢望過大江的春水,哪有什么怕不怕的說法?!?p> 李浪愕然,沉默許久,慢慢起身踱步到窗前,掀開一道縫,任由清風(fēng)撲面而來,他想到自己對長生的追求,是不是和這位京都花魁如出一轍呢?
落雨也緩緩站起,望著窗前的背影若有所思,這段時間,那些豪閥俊彥在紅袖招的酒后談資中,太多會提到這個大周第一紈绔的名字,實在是聲名狼藉得厲害。
“小侯爺?shù)谝淮蝸砑t袖招,應(yīng)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p> 李浪回頭望著眼前婀娜身姿,笑容曖昧,齜牙咧嘴:“有落雨姑娘這樣的佳人在側(cè),傻子才會在乎酒。”
紅袖招的花魁閱人無數(shù),對這句揣著明白裝糊涂的謊話,只當(dāng)左耳進(jìn),右耳出。
紈绔公子不依不饒:“我說的是真心話,騙你是小狗?!?p> 綠裳佳人取出一塊方帕,低頭輕輕擦去茶盤上的一片水漬,搖頭道:“算了吧?!?p> 李浪扯動嘴角,目光狡黠,于沉默中驟然伸手,一把攬向女子裊娜如弱柳的腰肢,紅粉佳人頓時臉色大變,驚呼出聲:“小……侯爺……自重。”
青絲撲面,帶著淡淡的幽香,公子折下腰,抵住一大片酥臀玉背,呼吸都粗重了:“你的小相好為什么舍下你和我共處,姑娘這么聰慧的人兒,干嘛自欺欺人,既然如此,你何苦一棵樹上吊死,不如……等本公子今夜嘗過冰瓊玉露的滋味,定不會虧待你。”
耳垂處,公子口綻蓮花,京都花魁貝齒緊緊咬著紅唇,腰肢顫動,梨花帶雨,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掙脫:“小侯爺如果……真的憐我,就該……”
有一陣風(fēng)吹過,燭臺上的燭火晃了晃,紅粉俏佳人嚶嚀一聲,嬌軀酥軟如絮,向后倒去。
李浪一手托軟香,另一只手捻出二指,輕輕摁在佳人腦后的玉枕穴上,他微微瞇起眼,再也不復(fù)剛才的迷離,輕輕吹出一口氣,熄滅了燭火……
離高閣不遠(yuǎn)的地方,沈明蒿的影子縮在一塊燈下黑的墻角處,北撫司總旗屏息凝神,一臉幽怨地盯著自己剛剛走出的高閣,上面燭影搖曳,窗戶紙上映射出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香艷”場面,沈明蒿眼神逐漸變得狠毒起來,眼見高閣熄了燈火,沈明蒿緊了緊拳頭,恨不得抽刀殺個回馬槍,將對方身上捅出百十個窟窿才好。
只可惜,這種事沈總旗只能過一過腦子,實際上,沈明蒿最終只是做了個深呼吸,然后,帶著不甘和憤懣消失在香河到夜幕中。
約莫半個時辰后,沈明蒿出現(xiàn)在明瓦廊一處簡陋的庭院前,他四下張望,斷定無人后,這才輕輕叩響院門。
院門敞開了一道狹縫,沈明蒿鬼魅而入,與此同時,一名精瘦漢子走出庭院,守在門外,庭院里,已經(jīng)有兩人等候多時,管事模樣的中年,面色有些蒼白,還有一名魁梧漢子,身穿北撫司千戶黑袍,望向沈明蒿,陰鷙笑道:“是不是進(jìn)了溫柔鄉(xiāng),挪不動腳了。”
沈明蒿心有怨氣,滿臉不悅:“勾欄賤人,都是表面功夫。”
魁梧漢子哦了一聲,轉(zhuǎn)向管事模樣的中年,打趣道:“劉大管事,瞧見沒有,這次我們的總旗大人可是下了血本嘍,可惜了嬌滴滴的小娘們,白白便宜了你家主子的侄兒,這算不算肥水不流外人田?!?p> 中年管家賠笑道:“沈總旗這叫識大體,拿得起,也放得下?!?p> 沈明蒿嘴角抽搐,有苦說不出,魁梧漢子收起笑容,正色問道:“聽說這位登徒子可不簡單,就連我們的司首大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沈兄弟這一趟有沒有看出什么門道?!?p> 沈明蒿微微沉吟,盯著那一身千戶黑袍,無奈道:“應(yīng)該如大人所料,是奔著那幾個八層樓的殺手而來的,不然他不會提出想要進(jìn)昭獄,不過,被屬下找了一套說辭,搪塞過去了。”
中年管事面色微變,凝重道:“沈總旗沒有露出什么馬腳吧?”
沈明蒿哼了一聲,難掩憤懣:“劉管事還是少為我們北撫司操心吧,不過以后,像這種替你家主子擦屁股的事,還是能少則少,能免則免?!?p> 魁梧漢子揮了揮手,呵斥道:“不得無禮,趙大人深耕中書多年,鞠躬盡瘁,也是將來要入閣的朝堂砥柱,豈容你說三道四。”
沈明蒿扯了扯嘴角,心中雖然有些不甘,卻識趣閉嘴。
管事劉松仁面色古怪,有些尷尬,默默嘆了一口氣。
此時,庭院外不遠(yuǎn)處的街角,年輕公子身形飄渺,每一步都踩在漆黑的夜幕中,他皺起眉頭,低聲喃喃:卿本佳人,奈何從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