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人巷的二十一號小院一夜之間變得熱鬧起來,那口枯井被一張滿是油垢的桌板蓋住,三個南郊土生土長的漢子大馬金刀地坐在地上,圍成一圈,手里端著碗,喝著南郊熱騰騰的胡辣湯,名喚蘭兒的婢女站在屋檐下幫著趙落鏡梳洗。
精瘦的漢子朝著檐下的女子嘟了嘟嘴,輕聲解釋道:“唐大胖子府上的婢女,昨晚惹了事,差點就被賣到窯子里,恰巧被我們哥幾個撞見……現(xiàn)在也沒有個去處,怪可憐的,索性帶過來給老大做做飯,洗洗衣服,幫襯著打理打理?!?p> 李浪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望著精瘦的漢子問道:“我只知道你叫候小亮,他們兩個……”
矮小的漢子連忙拘謹(jǐn)答道:“我姓馬,公子喊我小馬就行了。”
虎背熊腰的漢子滿頭大汗,憨憨笑道:“我叫大柱?!?p> 李浪微笑點頭,候小亮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漢子,糾正道:“別叫公子,叫老大……老大,你也別小亮小亮的,聽著別扭,還是叫我猴子,聽著舒服?!?p> “猴子、小馬、大柱?!崩罾溯p輕重復(fù)了一遍。
候小亮嗅了一口湯水,嘴里含糊不清道:“老大,我們哥三就是這一帶人見人恨的潑皮,認(rèn)得瓦片大的字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籮筐,所以大道理不會講,就說一句俗話,以后你讓我們往東,我們絕對不朝西?!?p> 李浪笑了笑:“我這個人平時也喜歡個熱鬧,這次到京都沒有幾天,人生地不熟,有你們哥幾個,還能搭個伙?!?p> 候小亮頓覺飄飄然,如果不是昨夜親身經(jīng)歷,委實很難將眼前的公子和那天人一般的手段聯(lián)系在一起。
“老大是哪里人?”
名叫大柱的魁梧漢子剛剛開口就被候小亮狠狠踢了一腳:“不該問的別問。”
“哪有這些破規(guī)矩,”李浪不在意道地笑道:“江南的落城?!?p> 只聽過江南的幾個漢子懵懂地點了點頭,對于他們來說,出了京都三百里就是另一個無比陌生的世界。
精瘦的漢子放下大碗,胡亂抹了一下嘴,然后從袖子里抽出一張折紙輕輕擱在桌板上,正色說道:“老大,這是兄弟幾個送給你的見面禮?!?p> 李浪鋪開折紙,掃了一眼,既好奇,又吃驚:“此間的房契,哪里弄來的?”
候小亮沒有隱瞞,追因溯果地將昨夜發(fā)生的事又說了一遍。
李浪漸漸皺緊眉頭,望向趙落鏡身邊的婢女,不禁多出一份感慨,院子里多出一個女人確實不一樣,垂髫孩童束起了發(fā)髻,總算恢復(fù)了富家子弟最初的模樣。
李浪沒有去接這張房契,而是輕笑搖頭,道:“最多明年開春,我就會離開京都,這東西還是你們收著好。”
三個漢子面面相覷,候小亮剛要開口,只見公子打趣道:“剛才不是說我讓往東,絕不朝西嘛?!?p> “老大……”候小亮的嘴角微微苦澀,更加覺得眼前的公子仿若出塵。
李浪誠懇道:“這個東西我是不會拿的,不過,有件事情倒是想請你們幫忙?!?p> 候小亮眼睛一亮,三個人同時豎起了耳朵,李浪繼續(xù)道:“這附近是不是有個叫陌花巷的地方,我想讓你們幫我去打聽幾個人……”
…………………………
京都中書省的高閣,大學(xué)士趙長寧幾乎一夜沒睡,但是這位趙大人卻沒有一絲困意,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實在太多了,未來可以世襲定國侯的紈绔就是自己的妻侄子,偏偏剛剛?cè)肓司┒季娃咦约旱膬鹤樱澳_剛剛出了大明殿,西郊神將府后腳就差人送來了細軟,進退兩難間,香河有人遞來了消息……
趙長寧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些年平步青云的日子,到了今天他卻有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朝堂如江河,風(fēng)云莫測,表面上順風(fēng)順?biāo)?,實則暗流涌動,內(nèi)閣張又廷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首輔這個位子還能待幾年?年前,吏部左侍郎寇從淮不就剛剛告老嘛,還有國子監(jiān)祭酒黃伯溫年事已高,哪怕是內(nèi)閣坐二望一的楊平章,也已經(jīng)白了頭……
說到底,現(xiàn)在是永歷二十三年,當(dāng)初,這些輔佐新皇登基的朝堂重臣終究抵不過天命。
身在朝堂的趙大人一直深諳隱忍之道,和這些老家伙相比,自己的優(yōu)勢就是年輕,深耕中書不是目的,能夠面詔才是最大的資本,內(nèi)閣遲早是要更新?lián)Q代的,皇帝會想到誰?當(dāng)然是經(jīng)??吹降娜耍@一點,他,趙長寧已經(jīng)快人一步。
只不過,自己的錦繡前程注定不會平坦,將來要世襲罔替的定國侯小侯爺此番北上京都,這是對他的一次大考……
趙長寧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文案,上面有一封北撫司今晨剛剛轉(zhuǎn)過來的密函,趙長寧撕開紙封一字不漏地看完,然后將這封密函揉成團,再付之一炬,直到燈臺落下紙灰,趙長寧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舉人巷的小院子里,李浪微微瞇起了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的也是“北撫司”三個字。
那一夜在宛城的長街上,他遇到了一次襲殺,菜農(nóng)、更夫,和一名掃街老人,最后,他用長生手段破解了這一次殺局,可惜得到的線索只有一張畫像,前天在魚市街的百草堂,他從一位婦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同樣的殺機,孫掌柜告訴他,婦人是從北漠過來,遇到劫匪,家里的老人受了重傷……
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重傷的老人,懂得掩飾殺機的婦人,到底是北漠的劫匪,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去打聽一下總沒有錯,所以,他讓候小亮去了一趟陌花巷,可是,候小亮帶回來的消息是,昨夜,北撫司出動了四百名弓弩手,在陌花巷的一間宅子里,帶走了六名西北柔然的諜子,而那間宅子,正是婦人一行此番在京都租住的地方。
怎么會這么巧,剛剛發(fā)現(xiàn)的一點線索被北撫司一剪刀給剪了,和自己出現(xiàn)在京都有關(guān)?
李浪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詭異的笑容,他望著候小亮,問道:“能不能打聽到昨夜被抓的人關(guān)到了哪里?”
候小亮滿臉驚愕:“老大,那是北撫司……北撫司抓的人,你不會……跟他們有什么牽連吧?”
李浪笑道:“不是牽連,是瓜葛,區(qū)別很大,至少,我和北撫司的立場是一樣的,這些人都是敵人?!?p> 候小亮稍稍松了一口氣,然后思忖了一會兒,自嘲道:“我們幾個南鄉(xiāng)出來的刁民,聽到北撫司不尿褲子就算不錯了,借我?guī)讉€膽子也不敢跟他們有什么交集,不過……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能打聽到對你有用的信息?!?p> 候小亮稍作停頓,神秘說道:“香河的紅袖招?!?p> 李浪皺起眉頭,京都最出名的風(fēng)月之地?
“北撫司肯定是進不去的,但紅袖招……只認(rèn)錢。”候小亮的眼睛里冒著光,做出數(shù)著銀票的手勢,“老大你想想,香河是什么地方,一個大氣點的窯子竟然把高閣建到了香河里面,另外,每天上燈的時候,香河就開始禁舟,但只有紅袖招的舟舫不受管制,再說,既然是個風(fēng)月的地方,有錢有勢的公子哥應(yīng)該免不了有幾個爭風(fēng)吃醋的,但這幾年,從來沒有人在里面大打出手過,你說這些奇怪不奇怪?”
李浪若有所思:“紅袖招的背后是北撫司?”
候小亮點了點頭:“反正外面是這么傳的,紅袖招就是北撫司的產(chǎn)業(yè)。”
慵懶的年輕公子慢慢起身,嘴角勾起的弧度愈發(fā)的明顯,他輕輕笑道:“我在江南的時候就聽說京都紅袖添香,佳人琴瑟詩賦俱是一絕,今天再聽你這么一說,我倒是真想見識這風(fēng)光之地到底有怎樣的風(fēng)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