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月夜比黑夜還要寂靜。
舉人巷的小院子里,李浪剛剛結(jié)束了人神交戰(zhàn),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抬頭望了一眼皎潔的明月,距離月圓之夜還有四天的時間,也不知道小妮子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現(xiàn)在不到子時,長街小巷的燈火已經(jīng)散去,舉人巷的巷口,小河發(fā)出潺潺的流水聲,拱橋下,身材精瘦的漢子斜眼看了看月色,猛啜了最后一口卷煙,然后扔在地上,用腳踩出一串火星。一名光著膀子露出鐵疙瘩般肌腱的漢子湊上前,小聲道:“猴哥,我看時辰差不多了?!?p> 精瘦漢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再等一等,老子今天右眼皮跳得厲害?!?p> 最后一名矮小漢子借著月光,晃了一下手里的匕首,笑道:“好事啊,右眼是跳財。”
精瘦漢子撇眼鄙視道:“好你娘個混球,讓你少逛點窯子,多看點書,左眼跳財,右眼是他娘的跳災。”
矮小漢子尷尬一笑,心中卻腹誹不已,逛窯子怎么了?省錢,都是臟手掏出的糞蛋子,總比你砸在紅袖招的大湖里,還聽不出個聲響要好。
一身肌腱的漢子嗅了下鼻子,咧著嘴低聲笑道:“這兩天哥幾個踩了幾回盤子,唐老爺應該說的不錯,這次的皮兒是個樣子貨,弄得好真能掏出幾個金糞蛋子。”
精瘦漢子不以為然:“老雜毛的話能信一半就不錯了,真要是個有錢的主,誰會住這條鬼巷子?!?p> 矮小漢子將匕首放在身上來回擦了兩下,目露兇光說道:“這回就算是只螞蚱也要卸下幾條腿來,春闈后,哥幾個就沒有開過張,日子實在緊得很?!?p> 光膀子的漢子點點頭,深有同感地緊了緊拳頭,精瘦漢子沉默著,月光被薄云遮住了大半,暈暈如霧照,他這才啐了口吐沫,揮揮手飄出兩個字:“起路?!?p> 二十一號小院內(nèi),墻頭和老樹的木杈上橫著一根竹竿,枯井邊擺著木盆,李浪從里面漾出一件孩童的男衫,這是趙落鏡的,因為怕皺,所以并不擰干,提起來只是抖了抖,然后掛在竹竿上。
落城到京都,八千里云追月,添柴灶飯,下河掏蝦,除了小妮子的內(nèi)衫不讓摸以外,這些平常的家活都是這位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包干,晾完衣服,李浪走回井邊,端起木盆,將剩水一股腦倒在老樹盤根的地方,挾著風的酷夏總算飄過一絲清涼。
李浪放下木盆站定了,盯著自己的影子若有所思,老屋的屋頂傳出枯葉和碎瓦婆娑的聲音,李浪漸漸瞇起眼睛,然后身形一閃,詭異的融入到老樹的黑影中。
院外,精瘦的漢子貓著身,一只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許久后,向身后打了個手勢,光膀漢子背倚院墻扎了個馬步,矮小漢子踩著人梯探出半個腦袋,掃了一圈院子后,輕輕一縱落在了墻頭,再一躍,落地無聲……
門栓從里面被打開,另兩個人輕車熟路魚貫而入,然而彈指之后,三人幾乎同時止步……
院子里有一顆枯死多年的老樹,樹旁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襲白衣,氣質(zhì)慵懶的公子哥如同鬼魅,似笑非笑。
氣氛不僅詭異,而且壓抑,李浪一屁股坐在井沿上,首先打破沉默說道:“先把門帶上,左鄰右舍這個時候早就歇下了,我這間屋子里也有娃在睡覺,幾位后面有什么話想說,盡量小聲點?!?p> 三個人好歹是南郊這一帶出了名的潑皮,緩過神的精瘦漢子擠出一絲笑容,強忍鎮(zhèn)定道:“公子好氣質(zhì),來京都是求學還是營生?”
“營生?!崩罾嗣掳停首鞲呱畹?,“相面卜卦,還沒來得及開張,不過……今天算是趕巧了,難得三位能有閑情雅致,不如就讓我先奉上一卦,如果說得準了,斗膽向幾個兄弟討點賞錢,當我開門大吉了?!?p> 光膀漢子忍不住冷笑出聲:“你他娘的是真傻還是給大爺裝傻,算你姥姥的……”
精瘦漢子輕咳了一聲,嘻嘻一笑打斷道:“說得準了,有賞?!?p> 李浪看著精瘦漢子,以手拈花,不緊不慢道:“面有五官,耳為采聽,眼為監(jiān)察,眉為保壽,口鼻審辨,相面最重要的是采耳、眉、鼻三官,我看兄弟采聽垂珠,應該最近是財帛虛耗,日子不太好過啊?!?p> 精瘦漢子搓著手,咧嘴道:“是不太好過?!?p> 李浪繼續(xù)道:“再說說審辨,寬隆卻不豐盈,身體有掏空的跡象,以后那方面還是要注意節(jié)制一下,至于保壽一官……你再走進一點?!?p> 精瘦漢子也不氣惱,真的往前邁了兩步。
井沿邊的公子哥端坐如初,只是微微搖頭發(fā)出一聲嘆息:“左眉紫氣,右眉繁霞,都有晦氣纏繞,就怕是兄弟……最近霉運當頭,搞不好還有血光之災啊?!?p> 精瘦的漢子壓著嗓子,面露兇光嘖嘖笑道:“公子既然能卜兇吉,不知道有沒有給自己算過?!?p> 李浪翹起二郎腿,理所當然地點點頭,笑道:“算過,大富大貴?!?p> 精瘦的漢子忍不住冷笑出聲,負在身后的一只手屈指一彈,滿身肌腱的漢子頓時動如脫兔,黑塔一樣的身影沖了過去……
子時前,亥時末,月下的京都只能算剛剛?cè)胍?,面色蒼白的趙長寧完成了一天的文案,疲憊地走出了中書省的樓閣,寬敞的青石街上有一輛備好的馬車已經(jīng)等候多時,趙長寧在馬車前來來回回踱了十幾圈,最后彎腰進了車廂。
奇怪的是,馬車并沒有前往東郊明瓦廊的自家府邸,而是折向西北而去,寧靜的月光下,馬蹄踩著子時的撞鐘聲漸行漸遠,兩柱香的時間,便見到了前面朱墻上方一排排通明的燈火,墻根下,兩隊官兵相對而行,于布滿銅鉚的漆黑大門前恰好交錯。
馬蹄聲漸緩,馬車距離那道漆黑的鐵門也越來越近,舉著長槍的官兵迅速地分出一個小隊,整齊地奔向馬車,為首的隊官大聲喝斥道:“什么人?”
馬車停了下來,車簾被掀開了一角,月光下,趙長寧的臉色顯得愈發(fā)蒼白,他遞出一紙文書,聲音有些沙啞道:“我是中書大學士趙長寧,有事要見北撫司的顏司首?!?p> 那名隊官接過文書,迎著有燈籠的地方簡單掃了一眼,趕緊恭敬地還了回去,然后轉(zhuǎn)身揮了揮手,大聲喝道:“都瞎了眼嗎,里面是中書省趙大人,趕緊讓開,把門打開?!?p> 隊官發(fā)話,街上的官兵自覺地向兩邊避讓,漆黑的鐵門被打開,趙長寧走下馬車,走向陰森的內(nèi)墻……
約莫有盞茶的時間,安靜的朱墻內(nèi)忽然傳出一整隊的跑步聲,四百名弓弩手分成四列,整齊劃一地涌了出來,剛剛出了大門立刻分立兩側(cè),接著,首尾處各有一名隊官同時亮起了手里的火折。
熊熊的火把和通明的燈籠把這條長街照得比燈市還亮,趙大人態(tài)度謙和,和他并肩而行的是一名黑衣女子,身材婀娜,黑絲束發(fā),面色冷艷如冰,黑衣上金絲底繡著大紅魚,腰間懸著一柄繡春刀。
“出發(fā)吧,去南郊,具體的位置,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們?!迸铀厥址鲋C春刀,淡淡開口道。
大周北撫司,美人顏如玉,無論是官還是民,沒有人不聞之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