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歷二十三年,谷雨,連輔兩朝的吏部左侍郎寇從淮大人,終于在古稀之年被恩準告老還鄉(xiāng),從此,距離京都不足千里的并州宛城,多出了一座忠勤伯府。
雖然遠離了朝堂,但卻有了可以世襲罔替的爵位,這位寇大人也算是功德圓滿,何況他在六部之首的位置上耕耘了十幾載,早就培養(yǎng)了無數(shù)的朝堂門生,所以這幾天,諾大的忠勤伯府門庭若市,高朋滿座。
春風微拂,月明星稀的時候,剛剛送走最后一批賓客的老人,帶著滿臉的倦容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中,已經(jīng)等候許久的嫡長子寇占文望著案上的燭火,面無表情的輕輕哼了一聲。
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老人頓時怒目圓睜,罵道:“逆子,不盡人事,唯聽天命,這就是你這位翰林大學士從圣賢書上悟出來的酸腐道理嘛?”
寇占文嘴角勾起不屑,不以為然道:“父親大人是兩朝的重臣,年初的時候又承蒙圣恩授了爵位,做兒子的就是一個五品的下官,論情論理都不敢僭越,您要是有什么教誨,我聽著就是了?!?p> “你僭越的還少嘛!”左侍郎大人嘴唇微微顫動,拍案道:“去年季夏,讓你去禮部報到為什么不去?難道郎中的位置還配不上你區(qū)區(qū)一個三甲十六嘛?還有,翰林的這個大學士,如果不是我請都察院替我出面,恐怕你也不會去吧……如今,蒙圣恩和祖上庇佑,我雖然告老卻受了伯位,有些都未曾謀面的同僚尚且知道登門走走過場,偏偏你這個逆子,幽于后堂,避而不見……哼哼,你還有臉說是五品的下官?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吏部侍郎嗎?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寇大學士眉頭微挑欲言又止,過了許久,終于有些惱怒說道:”父親,六部向來不和,您在吏部待了近二十年,卻讓我去禮部,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至于翰林院……我還沒有悠閑到可以養(yǎng)老的地步?!?p> 真正開始養(yǎng)老的左侍郎大人怒不可遏,隨手從案頭抓起一本書狠狠砸了過去:“混賬東西,你是什么劣性自己不知道嘛,我身在朝堂半甲子,每日如立危墻,尤其現(xiàn)在東宮未立,中書內(nèi)閣又處處機關(guān),稍有不慎,寇家這幾十口夠不夠你陪葬?”
寇占文不以為意,但語氣卻稍稍緩和了一些:“君子不器,哪來這些無妄之災,再說圣上開明,又念及舊情,父親你這幾十年鞠躬盡瘁,不就搏了個忠勤伯的爵位嘛?”
“念及舊情?”老侍郎捋了捋顫顫的銀須,緩緩坐在案后的太師椅上,低聲喃喃,“帝王之澤,五世而斬,區(qū)區(qū)一個忠勤伯,還能比得過定國候?!?p> 寇占文心頭一顫,不由地想起了大半年來廟堂之間的那些隱晦傳聞,連忙問道:“父親,難道……”
老侍郎擺了擺手,打斷道:“大周立業(yè),李公懷遠鐵騎踏江南有社稷之功,太祖欲賜國公,百年后可以配享太廟,可是將軍只愿意解甲,甘落候位,這是為什么……”
寇占文苦笑兩聲,再也沒有了先前的書生傲氣,父親說得并不是什么前朝密史,恰恰相反,這幾乎是歷代官場人盡皆知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大周這八百年來,再無國公。
“到現(xiàn)在,我都聽說,那座大隱于市的定國候府,占地不過二十余畝,就連一般的官宅都比不上,而且將軍后人也從無妄舉,可即便如此,江南湖畔的那塊門楣匾額還能立多久?”
寇老侍郎望了一眼兩鬢已經(jīng)漸有斑白兒子,忍不住哀嘆一聲,接著道:“圣意難測,你是什么樣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如果你還想讓我多活幾年,中書的內(nèi)閣你想都不要想,你覺得翰林清閑……嗯,是清閑,但卻是個遠離是非,明哲保身的好地方,還有,我可以給你透個底,國子監(jiān)的黃祭酒年事已高,用不了兩年也該步我的后塵了?!?p> 早就過了不惑之年的寇占文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于心有不甘地褪去了最后一絲桀驁,彎下腰對著案后的忠勤老伯爺躬身行了一禮,然后轉(zhuǎn)身告退,來也沉重,去也沉重。
幾天后的黃昏時分,宛城外寬敞的官道上,一輛馬車踏著夕陽的余暉緩緩而行,趕車的肥胖少年一邊習慣性地眨著眼睛,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側(cè)窗的車簾被掀開一角,富家公子模樣的青年探出腦袋,嘴角掛著慵懶笑意,道:“皮球,一路上辛苦了,待會進了城,要不要本公子帶你見見世面?”
肥胖少年嘟起嘴翻了個鄙視的白眼,連話都懶得說,然而,車廂里卻有一只秀腳狠狠踹在無賴青年的小腹上。
嬌俏的小師叔收回腳,嫌棄地撣了撣腳面,一本正經(jīng)道:“身子骨剛好點皮就癢了?你自己懶驢上磨不要緊,但請你不要影響了我們簡書斎弟子的道心?!?p> 李浪揉了揉肚子,沒好氣地笑道:“簡書斎什么時候成了滿院清規(guī)戒律的和尚廟了,就算是凈土的北柯寺,也有入世的說法,再說,如果這么容易污了道心,說明他不適合走長生路?!?p> 小師叔立刻瞪大了靈光四溢的眼睛,俏皮問道:“入世?入的哪門子世,跟你逛窯子,還是喝花酒?”
李浪板起臉,搖頭咂嘴道:“跟你個姑娘家就溝通不到一塊去,你好歹是簡書斎的長輩,能不能把人往好處想,體驗生活懂嗎?”
小師叔冷冷哼了一聲,伸手敲了敲木制的車廂,喊道:“皮球球,我看車上的這個潑皮傷好得差不多了,不如等進了城就用這輛馬車兌點銀子吧,再說,從宛城到京都也就四五天的腳程,正好讓他體驗體驗生活。”
趕車的少年微微瞇眼,會心一笑,手里的長鞭如同青蛇,卷起空氣,帶著咧咧作響聲拍向馬背。
車廂中的公子哥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涼氣,如鯁在喉。
宛城一直有大周陪都的說法,雖然比不上京都的繁華,但八街九陌同樣是華燈璀璨。
明月別枝的庭院,窗明幾凈的客棧中,李浪就像往常的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于冥想中開始人神交戰(zhàn),這是叩開道門帶來的巨大好處,哪怕是想象也能有體悟,李浪閉著眼睛,神淵中先是斗劍三百次,然后再揮劍三百下,只不過,劍崖觀壁后,他的揮劍開始變得隨意,他更多的是想體會神淵中的劍勢。
以無法為有法;
以無形窺有形。
無論多么精妙的劍術(shù),如果一旦后勢被看穿,軌跡被看透,結(jié)果會怎么樣?
一劍開了劍崖的小侯爺仿佛找到了一條劍道小路,所以,他決定好好地研究一下。
兩個時辰后,大汗淋漓的李浪終于睜開疲憊的雙眼,然后移步窗前貪婪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長街已經(jīng)入夜,兩邊的房檐下飄零著幾盞花燈,已經(jīng)換上一身便裝的李小侯爺走出客棧,拉長的身影漸漸融入冷冷清清的月色中。
李浪嘴角勾起美妙弧線,和山林間的風餐露宿相比,還是入城后的生活更愜意,放在半年前的落城,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小侯爺?shù)囊股畈艅倓傞_始。
長街的拐角處有一座涼亭,亭中搖曳的燈火下方,擺著兩個空空如也的籮筐,身材瘦小的菜農(nóng)懷里抱著扁擔,斜靠著亭下的石墩打著噸。
不遠處傳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面容枯槁的老人手里執(zhí)著竹帚看了一眼涼亭微微搖頭,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慨。
剛剛走出客棧的小侯爺恰巧經(jīng)過這里,于是,他沖著掃街的老人點了點頭。
老人似乎沒有看見長街上多出的年輕公子哥,竹帚依舊在街面上緩慢地劃著半弧,一陣夜風忽來,扯出一片碎葉,卷向長街中央的年輕公子。
李浪下意識地嗅了嗅鼻子,與此同時,長街的盡頭傳來了更夫的第一聲鑼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