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之外,沈亦清難得地逃開了夢境的束縛,一夜無眠。足夠的睡眠極大程度幫助她的身體得到一定的恢復,所以醒來時覺得格外神清氣爽??墒潜犻_眼的剎那,昨日的全部記憶涌現(xiàn)回來,就像是有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籠罩著她的思緒。
沈亦清朦朧之間忽然想起上一刻自己踩在臺階的邊緣,是蕭念拉了自己一把。
那么,自己眼前的這個房間,難道是?
她趕忙從床榻上跳下來,赤著一雙腳,低頭一看自己只穿著單薄的內(nèi)衫,心神頓時緊張起來。
“忻州潮氣重,早上尤為濕冷。外面又在下雨,快去把衣服穿好,免得著涼了?!?p> 層層紗簾之外,幽幽傳來清婉的女子聲音。沈亦清下意識地撩開一個縫隙,只見其人正是昨日才見過面的慶望樓老板董思思。
沈亦清心下稍定,但還是有些遲疑地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她大可以不必配合蕭念行事,可是起碼到了這一刻,她也還是不想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董思思隔著不短的距離,卻能猜出她的顧慮一般,解釋道:“我知道你能說話,有什么想問的但說無妨?!?p> 這邊她已經(jīng)鋪完了一桌子的清口早點,正神情輕松地坐在桌前,等著沈亦清的出現(xiàn)。
沒想到她卻毫無扭捏之態(tài),將頭發(fā)草率地挽起,匆匆套上之前已經(jīng)有人預(yù)備下的外衣,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董思思對面。其人的確像是燕云殊描述的那樣,行為舉止率直,不拘小節(jié)。
沈亦清見四下無人,唯有她一人在場,倒也不含糊地問道:“我的確不記得自己具體是怎么進的這間房,多有打擾,還請董姑娘見諒?!?p> 董思思搖頭道:“這里不是我的房間,我只是受人所托在這里陪著你而已。”
沈亦清不解道:“那這里是?”
董思思道:“這是杜公子的廂房?!?p> 沈亦清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哪里來的杜公子......杜公子......蕭念?!
她嚇得整個人都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不禁想到方才衣衫不整的模樣。從前倒沒往這個方向想過,只以為蕭念是個殘暴的君主,難不成他的私德也有問題?
董思思笑著將沈亦清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嫣然道:“別擔心,你的衣服是我?guī)椭淼?,我看一層層的服飾太過繁瑣,怕你睡得不舒服。昨晚只有你一個人在這里休息,他們一直在別的地方密謀商討,整完沒有合眼?!?p> 聽完之后,沈亦清表面裝作不在意,心里到底還是安穩(wěn)了許多。
“他們?”
董思思直言不諱地說道:“既然他不希望你卷進這些紛爭之中,你又何必多問,只能徒增煩惱。你先好好吃點東西,稍后會有馬車將你安然無恙地送回京都?!?p> 沈亦清微微皺著眉頭道:“送我走?”
董思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要想這么多了,回去好好歇息,安心等著他回去。我保證他一定會平安無虞,到時候無論有什么誤會都能夠好好解開?!?p> 沈亦清神情有些茫然地望著她那張算不上特別精致,卻給人安心之感的面容。她覺得董思思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讓人寧靜的氣息,似乎一切的情緒都能夠隨之緩和下來。
只不過,如果她將沈亦清當做一個尋常的、受了驚嚇的小女孩來安慰,可就大錯特錯。
不過轉(zhuǎn)瞬間,沈亦清就轉(zhuǎn)變回一貫?zāi)抗馊缇娴臓顟B(tài)。不僅沒有絲毫的疑惑與追問,反而對著桌面上的每一碟精致餐食大快朵頤。
自打來了忻州,開了這間慶望樓,來者都是非富即貴的官宦商賈之流,隨行的女眷清一色的儀態(tài)款款。這里的餐食都是經(jīng)過千里挑一的篩選,色香味俱佳,但是鮮少有人真的在意食物的味道。漸漸的,最為本源的食物反而演變成儀式感的點綴。此時沈亦清心無旁騖的咀嚼,反而讓董思思看得有些專注起來。
她不由得替沈亦清夾著點心,溫和說道:“你吃慢點,沒人跟你搶,不夠了再加?!?p> 沈亦清沒有時間搭理,繼續(xù)嘗了嘗桌面上其他的各式點心,直至一丁點都吃不下去之后,才心滿意足地連著喝了幾杯茶水。
只見她真摯地夸贊道:“慶望樓果然名不虛傳,這些食物都非常好吃,看來董老板下了許多功夫。這要是被方大娘看見了,一定會更加著迷?!?p> 董思思問道:“方大娘是誰?”
沈亦清道:“她是我的家人,屏兒也是,侯府里的所有人都是。”
董思思不明所以,微微搖了搖頭,以為這只是沈亦清想要宣泄情緒的前奏。因此只是認真地傾聽著,靜候她的陳詞。
沈亦清繼續(xù)說道:“我覺得我錯了一件事情,現(xiàn)在我需要去改正它。不管燕云易是什么態(tài)度,對我有怎樣的意見,都不應(yīng)該影響我做出任何決定。人應(yīng)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毀壞了他對我的信任,這是事實。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觀一走了之,就算不為別的,也為了侯府上下的這些家人。”
董思思為她的想法而動容,但還是實事求是地說道:“你高看自己了?!?p> 沈亦清道:“我知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是上了戰(zhàn)場也只是成為需要別人保護的累贅。別的事情我做不了,但是起碼我會算數(shù)?!?p> 董思思不解道:“你想說什么?”
沈亦清道:“我隱約記得昨天陳沖和蕭念說過替他約了鐵匠鋪、米鋪、錢莊等各行各業(yè)的掌柜,他絕對不會只是想要和他們做生意。唯一的可能,就是通過忻州的采買記錄,計算出北境來犯的路線與時間?!?p> 董思思道:“這些自有人會算,既然少將軍不希望你插手,你......”
沈亦清道:“但是只有我見過極樂樓的賬簿,而這里面很多數(shù)據(jù)可能會有關(guān)聯(lián),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以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p> 此言一出,就連董思思也沉默了下來。她心知沈亦清說的是對的,不管多么復雜的數(shù)字,他們都能找到數(shù)術(shù)精妙之人來拆解,至多是多花些時間。但是極樂樓作為其中極為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最為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提供充沛的資金,以及將各地匯來的錢財通過分拆周轉(zhuǎn),清洗干凈。除了真正見過原始賬本之人,無人能夠單憑推演追蹤到資金的流向。
董思思沉思片刻道:“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沈亦清道:“你一定知道他們在哪里,我希望你能帶我過去?!?p> 她看得出董思思已經(jīng)露出了幾分遲疑,于是補充道:“早點掌握他們的動向,或許就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傷亡。我只是在想這種無法避免的沖突,是不是可以以更為溫和的方式得到解決?!?p> 董思思的腦海中,乍然浮現(xiàn)出十幾年前生靈涂炭,自己周圍都是焦土和死尸的場面。說到底,只要是戰(zhàn)爭就會有死傷,只有無盡的悲痛與陰影。
顯然,沈亦清的話語打動了她,董思思終究還是稍稍點了點頭。
她笑了笑說道:“世子說的沒錯,你的確有些特別,難怪值得少將軍青眼以待。”
沈亦清愣了愣,并沒有接話。起碼在現(xiàn)在這個檔口上,她并不知道該如何與他相處。
跟在董思思的身后,沈亦清走進慶望樓的后院之中,穿過花團錦簇的小花園,里面別有洞天一般設(shè)立了一個遠比尋常書齋要寬闊得多的書閣房間。
只見燕云易、燕云殊、拓拔軒、蕭念以及姜乾等人都圍著沙盤,正在進行著并不激烈卻暗藏交鋒的爭執(zhí)。另一邊,果不其然,是一列列整齊劃一的賬房,人手一個算盤,各自打得“啪啪”作響。細瞧這些人的神情與汗涔涔的額頭,便知道他們各自分攤的那些任務(wù)絕不簡單。
董思思的到來并不意外,但是隨著沈亦清的身影出現(xiàn),第一個率先注意到的是燕云易。
“她怎么來了?”
他的聲音清冷,帶著些驚訝與不悅的情緒,聽在沈亦清的耳中格外生硬。
沈亦清有意回避他的眼神,與燕云殊簡明扼要地說道:“你很清楚,只有我能算出這些往來賬目的細則,將這些人分配給我調(diào)遣,我盡快給你們一個交代?!?p> 燕云殊望了望燕云易明顯有些過激的神情,委婉道:“你先回去,放心把這些事情交給我們?!?p> 沈亦清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都是這樣的態(tài)度,無疑更加覺得失望,視線依次在其余幾人的臉上停留,卻都沒有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不過冷笑一聲,之后搖了搖頭,心灰意冷之間,不欲再糾纏下去。
沒想到,她唯獨忽略的蕭念其人卻在身后幽幽說道:“為什么不給她試試?”
燕云易斷然否決道:“那你為什么一定要將她牽扯進來?”
蕭念道:“到底你是單純地不想要見到她,還是擔心她的安危。如果是后者,我絕無異議?!?p> 沈亦清沒成想這個問題反而通過他的嘴巴被問出來,她表面上依舊是滿不在乎的模樣,也沒有轉(zhuǎn)過頭去,但是腳步分明有些停滯。
許久之后,只聽見燕云易冷聲道:“隨便?!?p> 沈亦清暗自告誡自己,再也不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根本就不會有絲毫轉(zhuǎn)變。
蕭念似乎并不在意,反倒樂見其成地說道:“既然你不反對,那就照她的意思去做?!?p> 燕云易道:“不行?!?p> 蕭念道:“理由?”
燕云易道:“她做不了?!?p> 拓跋軒道:“少夫人術(shù)數(shù)的能力非同凡響,不僅被極樂樓贊賞,應(yīng)當也是唯一見過極樂樓賬簿之人。眼下時間緊迫,她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p> 燕云易冷著一張臉逼近蕭念,漠然開口道:“我說了,不行?!?p> “夠了!”
沈亦清的音量猛地提高許多,在這群英才之中顯得尤為突兀。
她一步步走到燕云易面前,緊盯著他的雙眼,不留絲毫縫隙地直白說道:“不勞少將軍替我思慮,我行不行的,你說了不算?!?p> 說完,她根本沒有理會其余那些人的神情,徑直走到那些正急匆匆伏案奮筆疾書的賬房先生面前。燕云易并未加以阻攔,只是望著她的背影,晦暗的眼眸更顯得深沉。
燕云殊卻反而露出些不易察覺的笑意,只被董思思盡收眼底。她這才明白為什么燕云殊讓自己找機會和沈亦清說上那些溫和的話語,原來為的就是激起她的斗志。
另一邊,沈亦清依次從那些幾案邊經(jīng)過,只消看看各人賬簿封面上的名稱以及內(nèi)頁的一些往來賬項,便基本確認了和諧的確如她先前所預(yù)料的那樣,是各家商鋪的出貨與收款記錄。心中已然有了幾分定論,也不急躁,兀自找了個空座位坐下來。
她用不慣狼毫小楷,小聲與一旁侍奉的小廝吩咐了一通,不久便有人呈上一根長長的鵝毛。她隨手將多余的雜毛拔除掉,只取空的根管蘸著墨水,就鋪開白色的宣紙悶頭寫起來。
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蕭念并不在意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已然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沙盤上北境三部所在的位置上。
姜乾聲音有些沙啞,聽得出是風塵仆仆的緣故。他此刻正小聲與蕭念說道:“我前腳剛到,就聽聞你昨天和燕云易打了一架,還是為了爭奪一個女人,不會就是她吧?”
只見他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瞥向沈亦清的方向,蕭念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
拓跋軒卻湊到姜乾身邊小聲說道:“我很久沒有看見他打得這么痛快了?!?p> 說起來,昨日蕭念將沈亦清抱回房間,剛剛在外堂坐下,就聽見“嘭”的一聲,只見燕云易毫無顧忌地將大門踹開。一句話都沒說,就徑直要往里闖。蕭念哪里會忍受他這般無禮,反手一個拉扯,就和燕云易打了起來。
二人都是武藝精湛的個中翹楚,場面的確異常精彩。
只是無論二人怎么拳腳相加,卻都心照不宣的避開內(nèi)堂。所以其實只是沈亦清沒有注意到細節(jié),她早上醒來的那間房,是經(jīng)歷過一片狼藉灑掃收拾之后的結(jié)果。
蕭念故意重重地咳嗽了兩聲,除了限制了拓跋軒與姜乾的交頭接耳之外,也成功吸引了其余二人的注意力。
燕云易眼神冷冽地盯著他,蕭念卻毫不理睬,這樣的場面的確適合引人遐想。
蕭念冷聲道:“說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