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怎么了?”
屏兒不知道李嬤嬤和沈亦清說了什么,只見她進(jìn)門時心不在焉,看起來臉色不大對,內(nèi)心甚是不安。屏兒還以為是因?yàn)樽约悍讲诺挠饩嘏e動連累小姐被責(zé)罰,因而有些忐忑地問道。沈亦清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與李嬤嬤的對話,一時無暇理會屏兒。
依照李嬤嬤方才所說,燕云易受的絕不是什么淤青擦碰的皮外傷。任何一個普通人被蘸了鹽水的鞭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個幾十下,怕是早就不省人事了,可他居然從外表看起來神色如常。沈亦清僅僅嘗試著想象了一下,便覺得頭皮發(fā)麻。恍惚間,她竟不知道是該稱贊他的堅(jiān)韌還是感嘆他的為難?;⒍旧星也皇匙樱瑹o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燕夫人又何必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這么重的手。
可即便如此,對于李嬤嬤的特意叮囑,她也仍有些遲疑。雖說助人為樂是義不容辭的事情,可是單憑她與燕云易的幾面之緣,可能還沒有親近到親手為他上藥。且不論他們倆的夫妻之名只是虛銜,還輪不到她去噓寒問暖;何況燕云易既然一回來就閉門不出,很明顯是不愿多言,既然是別人的私事,她并不想過多參與。
此時屏兒怯生生的詢問傳來:“小姐,是不是因?yàn)槠羶鹤鲥e事情,牽連了您?”
沈亦清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道:“不是的,你別多想?!?p> 她只簡單給屏兒說了個大概,屏兒瞬間便心領(lǐng)神會。沈亦清還沒來得及在說些什么,只見屏兒手腳麻利地在清秋苑內(nèi)外忙著拾掇,不一會兒便碼齊了滿藥箱的物品。
屏兒道:“小姐,您快去吧!”
沈亦清甚至沒機(jī)會拒絕,便被她把藥箱塞了個滿懷。她若有所思地猶豫了片刻,似乎是鼓起勇氣拿定了主意,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然后抬腿邁出門。
月華初上,灑下一抹皎潔的銀色,為本就靜謐的庭院內(nèi)多添了一分素雅。沈亦清聞著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花香,渾身籠罩著春夜微微的涼意,心情頓時輕快許多。
她正徑直往書房的方向走,沒留神一把劍猛地橫在面前擋住自己的去路。她有些疑惑地抬頭一看,只見是林昊面無表情地佇立著。
沈亦清不解問道:“你要干什么?”
林昊不說話,但是用行動明確表示“此路不通”。沈亦清耐心地解釋了一遍自己沒有惡意,是聽說燕云易受了傷,受李嬤嬤所托給他送藥。
她不說還好,說完反而遭到更具敵意的審視目光。自打林昊聽見“李嬤嬤”三個字從沈亦清嘴里說出來,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個不除不快的敵人。沈亦清漸漸地也察覺到了這一點(diǎn),但顯然已經(jīng)有些遲了,她再想解釋什么卻總覺得只會越描越黑,索性不多費(fèi)唇舌,只得沉默以緩和氣氛。
片刻之后,沈亦清道:“讓我進(jìn)去?!?p> 林昊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不行。”
她側(cè)身平靜問道:“為什么?”
林昊道:“將軍今日不見客?!?p> 沈亦清被他的話一激,反倒涌起些勝負(fù)心,問道:“我也是客人嗎?”
林昊沒有回答,只是堅(jiān)定地?cái)r在她面前,保持著不給沈亦清放行的姿勢。既然是燕云易的吩咐,倒說不上是林昊蓄意挑釁,但他的舉措和態(tài)度的確像是夾雜著些針對沈亦清的個人情緒。
雙方就這么僵持著,沈亦清只覺得端著藥箱的雙手微微酸痛,卻并不打算退卻。此時,剛好另一個聲音打破這份寧靜。
“欣兒給少夫人請安?!壁w欣兒此時雙手端著盛滿了瓶瓶罐罐的方形托盤,雖顯得有些笨拙,但稍一定神,便動作有些輕緩亦不失優(yōu)雅地向沈亦清施禮說道。
看得出來她沒有料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沈亦清,一時間難掩驚訝,即便立刻垂首回避也仍有些痕跡。沈亦清略加思索,這才將眼前清純可人的面容與那個易容成自己模樣的姑娘對上號。
沈亦清問道:“你就是趙欣兒?”
“奴婢便是。”
趙欣兒生得嬌小可人,此時略顯吃力地端著沉甸甸的托盤,卻又要勉力保持平衡,神情緊張卻更有幾分甜美,映在沈亦清的眼里反倒莫名多了些歡喜。她放下藥箱本想騰出手幫忙,卻沒想到林昊搶在前面,單手從欣兒手中接了過來。
沈亦清挑了挑眉,繼續(xù)說道:“你也是來送藥的?”
趙欣兒有些無措,雙頰不自覺地微微泛紅,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支支吾吾地說道:“是......是......”
林昊搶著說道:“是我讓她來的?!?p> 沈亦清心下了然,挑了挑眉:“嗯,那既然這樣,這個你也一并拿去用吧,我就先回去了?!?p> 她本就有些為難,現(xiàn)在反倒樂得能夠抽身,干脆地將藥箱遞給趙欣兒。趙欣兒本伸出手來順勢要接,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急忙縮了回去,連忙說道:“少夫人,這不合適,還是勞煩您親自送進(jìn)去。”
“哎?”沈亦清剛想勸解幾句,話未說出口,就見趙欣兒急忙退到一邊。林昊本還想阻攔,趙欣兒卻眼疾手快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不動聲色地示意他回避。
沈亦清猶豫片刻后,略顯為難道:“要不還是麻煩你吧,這些東西怎么用我都不是很清楚?!?p> “少夫人,這確實(shí)于禮不合。奴婢還有別的事情,先行告退?!?p> 趙欣兒生怕自己久留,匆匆請安之后就急著走開了,林昊也隨后追了過去。徒留下沈亦清站在原地,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藥箱,又望了眼書房搖曳的燭光。
她心道:還能怎么辦呢,那就勉力而為吧。
沈亦清本想叩門,正好聽見燕云易的聲音。
“進(jìn)來吧?!?p> 她以為是對自己說的,便只得推開門。誰知道,她抬眼正好撞見燕云易解開上衣的場面。他背對著門口,赤裸上身,健碩的體型輪廓從背部看得一目了然。沈亦清只覺得腦中“哐當(dāng)”一聲響,登時覺得心臟劇烈跳動起來,臉頰霎時變得滾燙,提著個藥箱一時不知該做些什么,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空出一只手捂住眼睛,又忽然像是反應(yīng)過來什么,急忙轉(zhuǎn)過身去。
“藥取來了嗎?”
燕云易的聲音低沉,字字清晰地?fù)舸蛟谏蛞嗲宥?。她見燕云易語態(tài)自若,便以為他知道且不在意男女之別,心想或許這在他們軍營里是常有的事情,于是也沒有再多說些什么,只腳步輕緩地默默挪了過去。她做好心理準(zhǔn)備之后,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卻還是被所見到畫面震驚。
近處看時才會發(fā)現(xiàn),他的整個后背上新傷舊痕密布,十余道鞭痕顯眼得很,甚至還有許多處皮開肉綻得向外滲著血。那些舊有的傷痕形狀不一,有長有短,從愈合的程度來看時間跨度極大。
沈亦清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劃過一處傷疤,明顯能感覺到后來重新長出皮肉的觸覺。她心想,這得有多疼。
燕云易察覺到不對,動作極快地轉(zhuǎn)身抓住沈亦清的手,卻恰巧是她手上的手臂。
“嘶,好痛!”沈亦清條件反射地呼痛道,燕云易連忙松開。
他驚訝道:“怎么是你?”
沈亦清緩了好一會兒,抱怨道:“你力氣怎么這么大!是你讓我進(jìn)來的啊,不是我是誰?!?p> 燕云易道:“林昊呢?”
她一邊打開藥箱,一邊聳聳肩道:“不知道,剛剛我看他和趙欣兒一起出去了。對了,你剛剛是不是以為進(jìn)來的人是趙欣兒。我先澄清一下,我在門口的確碰見她了,但是是她不肯進(jìn)來?!?p> 良久,燕云易都沒有說話,沈亦清也只顧在偌大的藥箱里翻找,沒有心思在意。隨后,她終于連蒙帶猜地胡亂掏出些紗布、止血散、金創(chuàng)藥。等到她轉(zhuǎn)過身來,只見燕云易已經(jīng)披好了一件白色單衣,略顯局促地站在她面前。
他稍定了定神,故作鎮(zhèn)靜道:“把藥箱放下就可以了?!?p> 沈亦清疑惑地問道:“我看你的傷都在背上,你自己一個人怎么上藥?”
燕云易頓了頓,并沒有想到好的辦法,只沉聲說道:“無妨。”
沈亦清本不愿插手,但轉(zhuǎn)過頭的瞬間剛好從側(cè)邊瞥見他單薄的內(nèi)衫被傷口的血水暈染,極短的時間便綻開一大片鮮紅色的印跡。仔細(xì)些看,她也能看見燕云易略顯憔悴的面容,還有額頭上細(xì)密的汗水。
“我知道這點(diǎn)小傷對你來說可能沒什么,但是要是耽擱的時間久了,傷口一樣會惡化,后果不堪設(shè)想。真的不是我想要多管閑事,只是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觀。”她神情坦蕩,話語間言辭中肯。
燕云易稍加思量,便并不再堅(jiān)持,體態(tài)仍有些緊繃地坐下,說道:“有勞了。”
他解開上衣,脫下時扯動傷口,也不過是微微皺了皺眉。沈亦清刻意回避著將臉轉(zhuǎn)到一旁,直到確認(rèn)他只將背部對著自己,才一點(diǎn)點(diǎn)地靠近。
她琢磨了一陣子,才大致捋清楚自己該做些什么,但清理患處時下手還是重了幾分,只聽得燕云易痛得悶哼一聲。沈亦清連忙將手撤開,緊張地問道:“抱歉,是不是很疼,我再輕點(diǎn)。你要是疼的話就說,我怕我手上沒個輕重?!?p> 燕云易語氣和緩道:“沒事,不用在意我的感受?!?p> 沈亦清繼續(xù)試探性沖洗傷處,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她一邊緊張地咬著嘴唇,一邊極盡可能輕柔地撒上止血散。藥粉接觸傷口的瞬間,她明顯感覺到燕云易的脊背繃得筆直,雖然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也能想象到并不好受。
她有心轉(zhuǎn)移燕云易的注意力,便隨口問道:“我看見你身上有很多舊傷,都是在戰(zhàn)場上留下來的嗎?”
好一會兒的沉寂之后,他才沉聲答道:“是。”
沈亦清訝然道:“可是這么多的傷,你究竟參加過多少場戰(zhàn)役?”
燕云易平靜道:“我沒有數(shù)過?!?p> 這間書房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jì),四面八方都零散地放置了許多處燭臺,光線卻匯聚并籠罩在整個空間內(nèi),因而明亮如同白晝。但是沈亦清分明覺得他談起這個話題時,神情晦暗得好似一潭看不見底的秋水,是那么得孤寂而深沉。
終于,她極為勉強(qiáng)而笨拙地完成了包扎,雖然紗布纏繞得凌亂且草率,好在傷口都被包裹在內(nèi),而燕云易也沒有絲毫的挑剔。就他積極配合的態(tài)度來看,倒的確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醫(yī)治對象。
沈亦清長吁一口氣,像是終于完成一件重大任務(wù)。與此同時,她的心里著實(shí)好受許多。即便沒有說出口,但是沈亦清自行默認(rèn)與燕云易之間恩怨相抵,暫時也算是互不虧欠。于是她如釋重負(fù)地收拾完藥箱,便要離開。
燕云易忽然開口說道:“這個瓶子怎么會在這里,是你拿來的嗎?”
沈亦清欲言又止地說道:“哦,這是李嬤嬤特地送來的,她說是上好的金創(chuàng)藥。其實(shí),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燕夫人的意思?!?p> 她本想多問兩句,尤其是湯茵的行為著實(shí)令人費(fèi)解。若說她是為了些諸如言辭沖撞的小事就折騰到如此地步,沈亦清是斷然不會相信的,即便她性格偏執(zhí)成疾,但總不至于蓄意傷害至親之人。再者說了,前一刻還家法加身,跟著就立刻送來對癥的良藥,內(nèi)里多多少少透著些古怪。可話剛要問出口,想了想之后還是收了回去。
“謝謝?!毖嘣埔椎?。
沈亦清聞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舉手之勞罷了?!?p> 燕云易認(rèn)真解釋道:“母親曾是大梁最好的軍醫(yī),這也是她從前的隨身之物。父帥的死對她打擊很大,而我又違背了她的意思,步入行伍之列。我以為她早已扔了這個藥瓶。”
沈亦清略感意外,她沒有想到湯茵會有這樣不尋常的一面,也很難將那個或許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颯爽英姿、精明干練的女軍醫(yī)形象,與現(xiàn)在這個破碎而憔悴的女子重疊在一起,作為局外之人真的很難想象她都有過怎樣可怖的經(jīng)歷。
她有些動容地安慰道:“骨肉親情之間,不會有隔夜仇的。況且她既然給你送藥,也算是有意緩和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們是彼此的至親之人,除生死之外不會有什么不能解決的矛盾?!?p> 燕云易有些不解且?guī)еz憫地望著沈亦清,心想她母親早逝,在家中又幾遭苛待,卻能夠說出這番勸導(dǎo)的話語,不知是早經(jīng)世事的自我保護(hù),還是與年齡不相符的通透。
只是他哪里曉得沈亦清自從失憶之后,根本想不起來從前家人的苛待,又何談?wù)徑馀c看破。四目相對,一時無話,沈亦清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卻莫名感覺有些心虛。
另一邊,湯茵正在虔誠地焚香禱告。
白天發(fā)生的一切仍歷歷在目,鞭子抽打在燕云易身上,卻像是有一把無形而生銹的刀子在湯茵的心上寸寸凌遲。她何止是于心不忍,簡直痛徹心扉。但相比這些,她更怕徹王以及其他好事之徒在暗處的謀劃。燕云易近來風(fēng)頭正盛,她只希望自己的這盆冷水能夠澆滅烈火烹油的態(tài)勢。
李嬤嬤恭敬回報(bào)道:“夫人,東西送過去了?!?p> 湯茵疲憊問道:“你說,我這么做真的有用嗎?”
李嬤嬤道:“夫人用心良苦,少爺一定能體諒。”
湯茵閉眼捻著佛珠,一邊嘆氣說道:“他們體不體諒倒不打緊,只是但愿能夠如你所說,用易兒的皮肉之苦來息事寧人,換來闔府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