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人間有味是清歡
梁府。
一日的奔波,夏珺終于站在了這高大的院墻前。
與一年前她離去時相比顯出了些如老人般垂垂暮年的頹勢,時間其實說長不長,只是沒了人跡,便多了些蕭索。
又是深秋。
夏珺記得,她最后一次見到年少時的梁景行,也是深秋。
梁府的大門緊閉著,鎖頭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一層灰,門的四角也有了蛛網(wǎng)。
盛極一時的豪門貴府,衰敗不過白駒過隙。
夏珺駕輕就熟地來到東北角,縱身一躍,翻過墻頭,落于半人身高的雜草叢中。
清歡閣的整個院子都長滿了雜草,如同叢林一般,正值深秋,草木枯黃,歪歪倒倒,夏珺踩踏在厚厚一層如棉花般的枯草上行進,向前院正殿走去。
果不其然,夏珺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正院的一棵樹下,那是她以為梁景行死后親手所植的柳樹。如今樹已過人高,光禿禿的枝條無力地垂著。
樹下之人望著這棵樹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他的身形單薄清瘦得如同一張白紙,臉蒼白得可怕,連唇色也幾近透明。
聽到聲音,他轉(zhuǎn)過身,見到夏珺,露出了笑容,恢復(fù)了夏珺記憶中那溫和而儒雅的模樣。但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如今的笑容不會再讓她感到如沐春風(fēng),而是陌生而遙遠。
“你來了?!绷壕靶虚_口道,又回頭去撥弄枯黃的柳枝,“你在信后面所寫我走之年所植柳樹,便是這棵吧?”
“是?!毕默B簡短地答道。
夏珺一開始的打算是見到梁景行,便要為陸蕭然報仇。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間,那種神情,那個笑容,不知為何,手仿佛千斤重一般,無法拔劍,更無法刺向他。但她不會原諒他,永遠都不會,她并不是來追憶往昔的,因此也不愿多聊過去的事情。
“珺兒,你恨我么?”梁景行突然問道。
“你說呢?”
“你知道兄長過世之前將我叫去病榻邊對我說了什么么?”梁景行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夏珺。
“他讓我不要參與梁氏一族的事務(wù),更不要加入江湖門派的紛爭。說我如果不想接這樣的擔(dān)子,就直接拒絕?!?p> 梁景行對梁仰止臨終前的叮囑依然銘記在心:“景行,我過世后,族里一定會逼迫你繼承大業(yè),將你推向不愿走的路。你一定要拒絕。我只愿你,一世安穩(wěn)。”
但他沒有聽從兄長的指示,因此也沒了一世安穩(wěn)。
“可你不但參與了,還泥足其中,做下這許多錯事。你對得起大公子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可以寄情于詩詞書畫,那整個梁府呢?又由誰來承擔(dān)呢?”
“但你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而不是這種激進不擇手段的方式振興梁氏一族?!?p> “這就是我自己選擇的方式,父親與族人為我選擇的方式是入贅名門?!?p> “什么?所以,迎親確有其事,只是你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假死再暗中布置自己的計劃。”
“是的,這是我推掉這門親事的條件?!?p> “難怪老爺不讓追查你的墜崖事件。可為什么你要......”夏珺正想詢問原因,迎面對上梁景行的目光,她瞬間讀懂了里面的含義:為了她。
“珺兒,留給你的信上并不是誑語,我是真的想,完成了家族之事后,能夠回到你身邊。只是...咳咳咳...”梁景行話沒說完,便猛烈地咳嗽起來,似乎很嚴重的樣子,腰也彎了下去。
夏珺下意識地想上前拍撫他的背,但手停在了空中,腳下也無法挪動半步。
“你也看到我現(xiàn)在的情況了,我沒有這么多時間去按部就班地完成計劃了?!绷壕靶锌人酝辏逼鹕砝^續(xù)說道。
“所以你開始不擇手段,包括設(shè)計暗殺聞道大師,就因為他是劍宗,想要奪回梁氏以前的劍宗之位?”夏珺覺得這一思維簡直不可思議。如果他憑借光明正大地挑戰(zhàn)打敗聞道,尚無可厚非,以這樣的方式,只會讓江湖之人詬病,對梁府并無半點好處。
“不只是這樣,殺他是因為兄長。我一直覺得兄長的疾病來的蹊蹺,后來有了可支配人手之后派人暗地查訪,才知聞道怕梁府在兄長的率領(lǐng)下再次崛起,奪了他劍宗之位,才會串通宮里的太監(jiān)下此毒手?!?p> 梁景行這一番話讓夏珺驚駭不已,又為年少有為、天生英才的梁仰止感到痛惜。為了一己私利,聞道這樣表面德高望重的長者居然會對一位弱冠之年的后輩下手。她不是菩薩,不會勸說梁景行原諒,換做是她,只怕也會反擊報復(fù)。她突然能夠理解梁景行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了,但也僅限于此事而已。
“那蕭然呢?他總是與你無冤無仇,你殺他又是為什么?”夏珺冷冷地問梁景行。
“我只是想利用他讓你離開葉空城,因為我見不得你與他在一起!”梁景行情緒有些激動起來。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沖著葉空城去?是覺得實力不夠打敗他么?所以才會沒擔(dān)當(dāng)?shù)剡x擇了一個弱者!”夏珺毫不示弱,直斥梁景行的欺軟怕硬。
夏珺的斥責(zé)聲未落,梁景行突然一口鮮血吐出,整個人也搖搖晃晃依靠在樹干上。夏珺霎時住了聲。
“我確實...確實打不過葉空城。”梁景行神情暗淡起來,“因為我...我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
“這是因為你以那樣的禁術(shù)習(xí)武,走了歪門邪道,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夏珺知道,那樣的禁術(shù),連身體強健之人尚且會元氣大傷,更何況梁景行這樣從小體弱被判定不適宜習(xí)武之人,簡直是飲鴆止渴。
“我知道那是歪門邪道,我也不恥我的做法,但是...我無路可走?!绷壕靶芯従徸诹肆鴺湎?,眼神里滿是無奈與哀傷,“因為,我是梁府獨子啊...”
夏珺看著他,沒有說話。她想起來梁仰止過世后的那段時間,她常常能在梁景行的眼神里看到這樣的情緒。
“我想寄情詩畫,與你相伴終老,我也不在乎錦衣玉食、高官厚祿。但我并不是一個人,我若是拋下一切,梁氏一族加上下人們上百人怎么辦?所以我迫切想要扭轉(zhuǎn)頹勢,振興家族,完成我的使命,然后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我似乎沒這么多時間了,而你,身邊也出現(xiàn)了別的人...”
“這并不能洗清你的罪責(zé)。每個人生來都有無奈之處,但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去害別人。”
“是的,我沒有想要為自己脫罪。珺兒,還記得我欠你一個要求么,那日沒有答應(yīng)你,現(xiàn)在補上?!?p> 梁景行在說這些話時,面容平靜寧和,在秋日暖陽的映襯下,雪白的膚色透著微微橙光。
他又接著說道:“我答應(yīng)你,殺了我。”
不知道為何,這明明是夏珺來此的目的,但此刻,他主動提出來,夏珺卻遲疑了,退縮了,她的心跳得急速,她的手顫抖起來,遲遲無法拔劍。
“這不是你此行的目的么?我可是殺了陸蕭然的人?!?p> 想到陸蕭然,夏珺確實無法原諒他。她手顫抖著伸向腰間的佩劍,緩慢地將劍抽出。看向梁景行時,他依舊在沖她笑著。
這個笑容......她不能......
夏珺手垂了下去,指尖已無力到握不穩(wěn)劍柄,眼看長劍要從手里滑落。
這時,梁景行忽然起身向前一躍,只一眨眼的功夫,夏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的手被他捏緊、抬起,刺向前方,穿過梁景行的胸膛......
夏珺驚愕地看著他,看著他胸口處鮮紅色血液滲出,漸漸染紅了衣衫,一圈一圈......正如當(dāng)時的陸蕭然。
梁景行向后一個趔趄。
“景行!”夏珺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上前扶住他,靠著柳樹坐下,眼淚一瞬間涌出,“你這是做什么?”
梁景行背倚著柳樹,臉上僅剩的血色在一點點流失,他大口喘著氣,努力伸出手輕輕抹著夏珺臉上的眼淚。
“珺兒,不要哭,我身子已經(jīng)不行了......早晚一死...但我想...死在你手里...”
“為什么...”
“珺兒,對不起。這一生,不能再陪你了,如果有來世...布衣躬耕...常伴...終老......”
梁景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夏珺露出一個笑容,一如年少時的和煦溫暖,雙眸清凈如春水一般,仿佛在一瞬間,他又變回了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郎。
隨之,他的身體緩緩向后倒去,雙眼也漸漸閉上,嘴角還依舊留著笑意,與陸蕭然一樣,好像只是在樹下小憩。
夏珺好像整個人被撕裂了一般,她并沒有解恨的感覺,也沒有報仇的快感,她在樹下抱膝坐著,頭枕在兩膝之間,眼淚化作淚痕凝結(jié)在臉上,眼神停留在梁景行平靜的容顏上,一動不動。
如果他不是出生名門,如果他不是望族獨子,是否現(xiàn)在一切都會不一樣?
大公子,景行去找你了,你們兄弟倆應(yīng)該有很多話要說吧。他沒有做到你的要求,請你不要怪他。我也沒有履行對你的承諾,沒能護他一世周全,你怨我吧...
......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夏珺的四肢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
夕陽西下,天邊一抹血紅。
夏珺站起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出去。
在翻越圍墻的最后一刻,她回頭看了一眼,前院的柳樹及樹下的人已經(jīng)濃縮為一團黑影淹沒于逐漸彌漫的夜色中,只有巍巍的清歡閣矗立著,在夜影中顯得孤寂而落寞。
人間有味是清歡。
夏珺還記得初至?xí)r,梁景行對她解釋的殿閣名稱由來。
景行,愿來世,你能出生尋常人家,無拘無束地體味這清歡。
景行,我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喜歡上你,或許是你溫潤如玉的面龐,或許是你清風(fēng)拂舒的笑顏,或許是你曠逸恬淡的神情,在這個人人追求以武服人的江湖,你執(zhí)著地認為頭腦是最大的武器。或許過了不知多少日多少年,記憶中的你,依然是站在柳樹下那個清瘦俊逸的少年,帶著溫暖和煦的笑顏,是溫文爾雅最好的注解。
蕭蕭黃葉落,寂寂西風(fēng)涼,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