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這樣問師父:“什么是江湖?”
師父說:葉有根,雀有巢,人有故鄉(xiāng)。
無根葉零落,巢破鳥紛飛,人離鄉(xiāng)無歸。
所謂江湖便是所有落魄人的故鄉(xiāng)。
華貴之人居于廟堂,富裕之人居于廣廈,貧窮人頭頂三片斷瓦,卻也是一個家。
唯有江湖,風雨飄搖,身如浮萍。
一葉浮舟,隨風逐浪,身不由己,無家可歸。
我又問道:“師父,靈山不就是我們的家嗎?”
師父說:“靈山不是家,靈山只是一個囚籠。五千年來囚禁了無數(shù)人的夢?!?p> “師父你有家嗎?”
“以前有,那是很早以前了。過了這片靈海湖,有一座大山,山下便是師父的家。家里有父親、有母親還有一個妹妹。”
“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
“不知道,也許早就死了吧。也許還在那里,等我回家?!?p> 后來師父瘋了。
以前我一直很想回家看看,可是一直拖延著,漸漸也就忘了。
慢慢的我懂了,為什么師父總喜歡站在靈極峰頂看著靈海湖發(fā)呆。
因為湖的另一邊有他的家。
我也懂了。為什么那么想念家的他從來不回去。
因為他害怕,如果那個家也變的冷漠,那么他就連個念想都沒有了。
三叔跟我說,師父瘋的很厲害。是掌門將他囚在了無靈塔中,由謝真人親自為他治療。瘋癲中的他還會記得自己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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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時的悲傷總是那么容易消散,一個巴掌或者一個糖??墒悄切┍瘋麜粼趬糁泻芫煤芫茫?p> 如果你喜歡哭,換來一個狠狠的巴掌,那么慢慢的你就不會再哭。
哪怕是父母雙亡,哪怕是冰天雪地,哪怕是饑寒交迫。
有人形容過饑餓,說餓太久的人看見食物會很瘋狂。
說這話的人一定沒有挨過餓。
餓太久會很麻木,嘴里咀嚼著什么你也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
或許還會隱隱的作嘔,生存的本能告訴你,你應該把它吃下去。
又是一個麻木的夜,風雪交加。
穿著簡陋麻衣不知道該如何取暖的我,在地上蜷縮。
看著過往匆匆的行人,燒灼的寒冷和癢,只有咬牙。
那是我見過最溫暖的笑容,他盯著我看。
奴隸販子接過三兩銀子,指了指我。
年齡太小沒人要,送妓院去都不要,可算賣出去了。
他脫下白袍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突然間我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久違的真正的冷的感覺。
他伸出手,我順從的拉著他。一起走進漫天的飛雪中。
老頭子很老了,老到坐著都能睡著。
每次我都以為他死了,摸摸他的鼻子,發(fā)現(xiàn)還有氣息才知道他還活著。
老頭子很奇怪,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又很話癆。
我問他,你什么時候死?
他說,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說完這句話,他整個人變得好落寞。
還是我先死的好吧。
如果你先死了,我就又一個人了。
我從來沒有對老頭子說過煽情的話。
每當雷雨夜,我都會被噩夢驚醒,跑去摸摸他的鼻息。
然后坐在熟睡中的他的身旁整夜整夜的自言自語。
老頭子你可不要死了,千萬不要死了。
十七歲那年,老頭子走了,留下了草廬。
你長大了,也該自己生活了。
每年的冬月十八老頭子都會回來住一段時間。
我和老頭子的話越來越少。
他回草廬的日子里我都會失眠。
青葉林很大,我遠遠的跟著老頭子,每走幾步老頭子都會回頭看我一眼。
我也不說話,他走我就走,他停我就停。
一直到走出整個林子,一直到他走的再也看不見,我的眼淚才會奪眶。
老頭子說他不是我的任何人,我們只是塵世間相依為命的淪落人而已。
所以我從來沒有跟他提過任何要求。
每次送他離開,那句話哽咽在喉嚨好幾次差點說出來,可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老頭子你不要走,我害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今年冬月十八老頭子會回來嗎?
他一定會回來。
因為我在等他,一直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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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川很木訥。
那一年師祖帶我去靈山,看到一個小家伙很膽怯的跟在碧幽師祖身后。師祖要我?guī)ネ?,我剛拉起他的手,他臉就紅了。
后來師祖告訴我,那個愛臉紅的男孩子就是我未來的丈夫。
天川越來越愛干凈,一塵不染。
天川越來越厲害,少年英雄。
我離天川也越來越遠。
雨宮到靈山只要一天的時間,可我一年只會去那里一次。一天去一天返,剩下一年的日子就是為那一天做準備。
他是天才,我就努力。
他愛穿白衣,我也穿。
可是。
脂粉抹盡不及他質樸無華,
萬千新衣不及他覆雪白衣,
聞雞起舞不及他天資卓然。
三年后,我就要嫁給他了。
那一針一線縫制的十二件白衣也可以親手交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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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每次走都會留下一些錢。不多也不少。
每次我都會存一點。
我很想給老頭子買些東西,可想來想去除了書,我不知道他喜歡什么。
識字之后,每次我讀書,老頭子都會很高興。
于是,我就一本一本的看,沒日沒夜的看。
有時候他興致上來,還會跟我講我正在看的書。
講到精彩處,他眉飛色舞就像個孩子一樣。
我喜歡看他高興的樣子,我喜歡看書。
十七歲,老頭子第一次離開草廬的那天,我沒有說話,只是抱著一本書。
他說,我走之后,你多下山走走看看,總有一天你還是要一個人生活的。
俗世很美,五彩繽紛;俗世又很險惡,危機四伏。
他說,總有一天你要出嫁,到時候我就把草廬燒了,然后送你一份大大的嫁妝。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
第一次下山,我吃到了很多美味的東西。
第一次下山,我買了很多東西,可買來買去最多的還是書。
第一次下山,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戲劇這種東西。而看的第一幕劇就是關于王路的。
飽食之后,我一個人落寞的走在街頭,華燈如晝。那一年帝國流行木華昆侖奴的面具。我也買了一個,沒有戴而是拿在手中。
街上行人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或面目猙獰,或憨態(tài)可掬。文華寺門口,圓月和燈,白衣的男子褪去面具。
如果那面具之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