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內(nèi),氣氛異常壓抑。
城隍爺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心湖之上更是波瀾壯闊。
他是一郡城隍,又正好轄管天石鎮(zhèn),多少聽聞到一些龐雜風(fēng)聞。不過消息遮遮掩掩,真假難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位眼高于頂?shù)凝埻鯛敶_實給人宰了。
此刻,這個號稱殺了龍王爺?shù)穆橐律倌?,就站在自己面前,半出腰刀,表情玩味?p> 他該怎么做?
他已經(jīng)主動示好,就連自己的心頭好都愿拱手奉上,奈何人家不領(lǐng)情,打定了心思來硬的。
破罐子破摔,說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占著自己一方人多勢眾,放手一搏?
開玩笑,他在官場混跡了這么久,還不知道那些“年兄年弟,同朝之誼”都是場面話。見風(fēng)使舵,墻倒眾人推才是真道理。
除非是被一同逼上絕路,才有可能同仇敵愾。
城隍爺收起笑臉,問道:“這么說,小神君此行就是為了屠戮我城隍廟眾官而來?”
他這是說給周圍那群還有心看戲的陰官鬼將聽的。
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跑不了。
韓風(fēng)曉微微搖頭道:“一人之錯,何患于人?你一人死足矣?!?p> 周圍眾陰官毫不掩飾的松了口氣。
城隍爺攥緊拳頭,如果他還是人身,此刻定然以浸透汗水。
他猛然站直腰桿,大聲道:“小神君要殺便殺,何必出言中傷?我所行所為,皆有筆錄在案,上報陰司總屬衙門。再上還有酆都十王明察秋毫。你說我有錯,就不知錯在何處?”
韓風(fēng)曉并不理會,只將短刀又抽出了半寸,自顧自的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理,都按著自己的道理行事。所以才有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人,還有人心神向往,謂之英豪。所以神火才說世間當有法。這個法,就是所有人都認同的道理。”
他隨即搖搖頭。
法不容情,這便又不是道理了。
他輕嘆一聲,猛地一推刀柄,寶刀入鞘,一瞬間,銳氣如東風(fēng),浩蕩而過。
韓風(fēng)曉越過城隍爺,走到神案前,隨手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
方才與神火喝酒沒有下酒的吃食,這會胃里空蕩蕩,又有些不舒服了。
不過想到吃的好歹是人家的貢品,韓風(fēng)曉還是歉意道:“肚子有些餓,還請城隍爺賞口吃食。”
城隍默默無語。
吃都吃了,還故意說這客套話,就是不要臉了。
不過收了刀,終究是好事。吃些貢品算的了什么?只要不再喊打喊殺,神仙牌位給他吃都成。
韓風(fēng)曉緩緩道:“夜闖祠廟,是我有錯在先。本來我是來講道理的?,F(xiàn)在想想,我的那些道理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于你的道理。我也不想聽?!?p> 他開門見山的說道:“就是許撻的案子。城隍爺,你打算怎么判?”
就事論事,其他的先放一邊。
城隍爺這會兒也沒了絲毫猶豫,正色道:“自當按陰律來辦。殺人害命,陽間是死罪,陰間便要入刀山地獄。不過這不是我能做主的,在我這里,只能判他收押入監(jiān),還當有陰司上官來定罪。他若不服,也可以去陰司喊冤?!?p> 韓風(fēng)曉點頭道:“那李博山呢?”
城隍爺遲疑道:“他是被人殺害的苦主,此事上并無判罰。至于生前種種事,都有勘察匯錄,需他七日回陽后羈押入堂,再一件件算來?!?p> 韓風(fēng)曉輕敲刀柄,笑道:“那李博山殺害許氏一事,就算既往不咎了吧?”
城隍爺毫無忌諱的點頭道:“就是如此?!?p> 他見韓風(fēng)曉的笑意,心里發(fā)毛,便又解釋道:“小神君有所不知。陰司法律從來都是‘有心行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李博山雖然害死許氏,卻是無心之失,不能以故意害命論處?!?p> 韓風(fēng)曉平靜的說道:“李博山行賄,郡守枉法,才有了此樁惡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嗎?”
城隍爺搖搖頭,“當然不會。這些惡行,都已記錄在冊,一并清算。不過許撻不能因此減免罪責,李博山和郡守也不會因此而加重罪責。當初許撻進香鳴冤,仇怨?jié)M懷。我也知他冤屈。不過陽間有陽間的法度,陰司有陰司的鐵律。我不能因為陽間判罰不公,就私自勾走李博山的魂魄為他主持公道?!?p> 城隍爺坦言道:“我讓許氏給許撻托夢,叫他放下仇怨。并非是因為李博山的那點捐贈而要尋私,其實正是為了他好。善惡到頭終有報。李博山逃得了一時,死后還是要受到陰司的懲處??扇羰窃S撻想不通,私自尋仇殺了李博山,就如眼下這般,他便也要受到判罰,甚至比李博山還要重?!?p> 句句在理,卻不通情。
韓風(fēng)曉喟嘆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p> 城隍爺說道:“正是?!?p> 韓風(fēng)曉黯然道:“晚到的報應(yīng),算的公道嗎?”
李博山誤害了許氏性命,逃避了陽世的刑罰,終究逃不過陰間的律法??伤陉柺厘羞b了這么久,這期間的光陰該如何算?
韓風(fēng)曉不懂神火口中的律法禮法,不過他有一本生意經(jīng)。他知道做買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若要賒賬,就要有溢價。就算如此,也得雙方都認才行。
他有些悵然若失。
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若是心思活絡(luò),找到了空隙,便可以多逍遙一陣。
若是心性執(zhí)拗,不撞南墻不回頭,只會是個頭破血流。
做好人,心無猶,就得要束手束腳。
做惡人,一時痛快,終究會受到懲罰。
那做個聰明的惡人呢?
痛快的長一點,懲罰來的晚一點。
怪不得三個王八蛋常說,拳頭硬遠比道理硬有用,歪理遠比正理實在,小人遠比君子得志。
去他娘的世道!
韓風(fēng)曉越想越氣,心湖激蕩,周身如浸沒在火湖之中。神息更似如大瀆之水,奔流入海,一發(fā)不可收拾。一身磅礴氣勢更本無法壓制,貼身的麻衣不斷鼓動,就連腳下地面微微顫動。
破階嗎?
就因為做個凡人太憋屈了,所以才要破開凡胎界,去爭那高高在上的逍遙?
這樣的破階。
我不認!
韓風(fēng)曉眼神熾熱,低吼一聲,雙肩猛然一震。
砰!
一聲春雷落地。
韓風(fēng)曉愣是把凝聚成團的神息全然炸開了。溢出的神息四散而逃,重回天地。
他頹然一笑,拱手道:“城隍爺,多有打擾。告辭了?!?p> 城隍爺見到少年自行打散了破階的氣象,心中大駭。
天下竟然還有如此缺心眼的神修!
白白撿來的破階機緣不要,拼死守著的是什么?
想為凡夫俗子爭口氣嗎?
可笑!可悲!
城隍爺默默無言,目送這莫名而來的小神君莫名而回。
韓風(fēng)曉走出大殿。
猛然站住腳,望向殿上那塊篆下“威靈顯赫”的匾額。
他心頭一墜。
剛剛平復(fù)的心境又起波瀾。
或許那條河龍王死的確實有點委屈。
明明恪守著神庭天條,維護水脈一日不曾怠慢。只是殺了個凡人,就丟了性命。
天地萬物,本就是分三六九等的。
天官執(zhí)掌天地,永享長生。受萬民膜拜,卻視其為草芥。神祇管轄山水,受萬民供奉,同樣對其不屑一顧。就算同為凡夫庶子,君王坐廟堂,王侯居宅府,官爵入衙署,取之于民,卻還有“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子”的說法。
唯有世間最多的草頭百姓,無緣富貴榮華,不受功名利祿,更不求大道長生,只求一個“太平無事”,還要無比艱辛。
怪不得那酒肆唱詞的姑娘會聲淚俱下的唱出“人活不易且珍惜,苦中作樂最難得”。
心門前,一個女子扣響門扉。
韓風(fēng)曉緩緩閉上眼睛。
懷中的畫卷發(fā)出淡淡的紅光。
大夢之中,女子坐在空蕩蕩的天地中,隨意拍了拍身邊的空地,笑道:“想嘮叨了?我聽著?!?p> 韓風(fēng)曉笑呵呵的坐到女子身邊,搖頭道:“這次不想說了。嘮叨的太多,也沒什么用。”
真靈女子點點頭,說道:“那就坐一會吧?!?p> 韓風(fēng)曉學(xué)著真靈女子,雙手抱膝而坐,好奇的問道:“你不是去游歷了嗎?”
女子淡淡說道:“走了很遠,看了很多。還是要在走遠些,在多看些的?!?p> 她莞爾一笑,“韓風(fēng)曉,你也該多走走看看?!?p> 韓風(fēng)曉低沉的說道:“才走了這么遠,就遇上了這么多糟心事。我怕在走遠些,得把我憋屈死?!?p> 真靈女子輕輕摟住少年肩頭,溫柔說道:“那就快意些。憋屈了就說出來,看不慣就管一管。怕什么?還有我呢!”
韓風(fēng)曉緩緩抬頭,望著那雙血紅的眸子,勉強扯了扯嘴角。
女子一拍少年肩頭,嗔怪道:“這樣還不安心嗎?”
韓風(fēng)曉悶悶道:“不是的。我只是覺得,這不是我要走的道。殺那河龍王時,他真的怕了??晌疫€是殺了他。因為那時我發(fā)覺,他只是怕你,怕死而已。如果不殺他,我離開后,他還會作惡,甚至變本加厲。他根本就沒覺得做的事有多惡?!?p> 女子眨眨眼,說道:“你是想讓神明向蒼生低頭??!那可不容易,首先你得站的夠高,比天還高。然后把蒼生擔在肩頭,讓他們同你站的一般高。你擔的起嗎?”
韓風(fēng)曉微微點頭。
女子猛然一拍他后腦,笑道:“光說不練假把式!”
韓風(fēng)曉睜開眼,眼前還是那塊高懸的匾額。
他喃喃道:“光說不練假把式。她從哪學(xué)的啊……”
韓風(fēng)曉眼神一凜,腳尖點地,高高躍起。
出刀如奔雷,收刀悄無聲。
砰!
那塊“威靈顯赫”的牌匾一分為二,轟然落地。
殿堂內(nèi)一眾陰官皆是驚懼之色。
再看那麻衣少年,已然轉(zhuǎn)身離去。
他伸出一只手,隨意的擺了擺,說道:“與你們沒關(guān)系。幫我跟陰司衙門打聲招呼。就說韓風(fēng)曉要去拜會?!?p> 他猛然轉(zhuǎn)頭,燦爛一笑,“總該有人愿意講講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