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亂之后的第一個新年，京都的節(jié)慶氣氛并不濃厚。許多百姓的畢生積蓄和家當(dāng)在破城而入的叛軍搶劫中被掠奪一空，只剩下家徒四壁，兩手空空。許多家庭更是妻離子散，或者家人流落在外，下落不明。甚至有一整條街都沒有剩下一個活人的，成為真正的死街。
在這樣凄凄慘慘的冷清中，大夏國正式迎來了第一個永安元年。永安，正是劉義豫登基后的新年號。
陸府因為新喪不久的緣故，并沒有大肆慶賀新年。坊間有人猜測，也許這位少主人陸望，對弒父求榮這件事內(nèi)心還是有一點點愧疚吧。雖然父子多年來一直關(guān)系不和，甚至陸望還被父親陸顯趕出過尚書府，十年后才回府。期間，還傳出了陸顯當(dāng)眾掌誆陸望的風(fēng)波，顯然，這對父子倒像是前世的冤家。不過，后來的變亂，更是引發(fā)父子矛盾的一根導(dǎo)火線。
聽著鎮(zhèn)鐵川從坊間收集來的各色關(guān)于自己的說法和流言，有些離題萬里，有些繪聲繪色，不過這也正是陸望要的效果。他坐在火爐旁，將鎮(zhèn)鐵川遞給自己的情報扔進(jìn)炭火中燒掉?？粗豢|青煙升起，陸望滿意地對鎮(zhèn)鐵川點點頭，說道，“很好。密切注意饒士銓的動靜。”
鎮(zhèn)鐵川是個絡(luò)腮胡的中年男人，長著一對如鷹般銳利的眼睛。雖然他控制的九星門控制了龐大的地上和地下產(chǎn)業(yè)，在江湖上籠絡(luò)了一批高手，但是更為難得的是，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九星門這個名字，更別說見過鎮(zhèn)鐵川真人了。而現(xiàn)在，他卻甘愿為陸望奔走，調(diào)動九星門所有的資源為陸府服務(wù)。
這不光是出于他與老尚書陸顯的友情與承諾，更是由于他對年紀(jì)輕輕的陸望的敬重和欽佩。他知道，陸望選擇走的這條路，有多難，要擔(dān)負(fù)多少委屈和罵名，甚至可能要付出生命的風(fēng)險。
而鎮(zhèn)鐵川也是這樣一個血性的漢子。他愿意，用他的肩膀與陸望一起承擔(dān)這危險又光榮的使命，一起等待這黑暗中的曙光。這也正是他沒有一同撤退到西蜀，而是留在京都指揮黑暗中的戰(zhàn)斗的原因。
聽了陸望的指示，鎮(zhèn)鐵川點頭，說道，“饒士銓對少爺很敵視。上次在景陽宮的除夕宴，我就覺得與饒士銓脫不了干系。很有可能是他在暗中搗鬼。我們的人查過，那個小太監(jiān)是走饒士銓的關(guān)系進(jìn)了宮的，本來一開始只是打掃的雜役，后來沒過多久，居然弄到景陽宮當(dāng)差了。”
陸望說道，“饒士銓那晚也消失了一段時間。劉義豫說是服侍他去更衣了。你查到的情況呢？”鎮(zhèn)鐵川哼了一聲，說道，“我們的眼線看見饒士詮和劉義豫一前一后出了殿門，又一起上了一乘轎子，根本不是去什么更衣。他們回來的時間，也是差不多的?！?p> 這更是印證了陸望心中的推斷。不過，他也暫時沒有說破。兩人正在交談，陸寬匆匆走了進(jìn)來，說道，“李念真來了，等著通報?！?p> 陸望知道他早晚會來，因此已經(jīng)等他多時了。他對鎮(zhèn)鐵川努一努嘴，說道，“你先去吧。我會一會他?！辨?zhèn)鐵川便麻溜地起身，往另一扇門去了。
鎮(zhèn)鐵川前腳剛走，李念真便施施然而來。以風(fēng)雅著稱的李公子，披著玄色大氅，腰間墜著一塊青脆欲滴的碧玉，還掛著一個香囊，走動時隨著步履搖動，更顯出貴公子的風(fēng)度。
陸望見他踏雪而來，便從火爐邊起身，笑著說道，“李侍郎，雪再大也擋不住你啊！”李念真卻停住了腳步，站在臺階下，說道，“才過了一個年，仲連就已經(jīng)把我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以前叫我念真，現(xiàn)在倒成了李侍郎了?！?p> “過了一個年，變的何止是稱呼?！标懲驹谂_階上，望著撐著傘的李念真。他的眼神帶著一絲黯然，說道，“我不是從人人稱贊的陸家玉山變成人人唾罵的弒父逆子了嗎？”
李念真眼神微動，把傘一收，大聲說道，“如果在我心里，你是這樣的弒父逆子，你覺得，我今天還會站在這里嗎？”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李念真的頭頂，打濕了他的大氅。寒冷的天氣，讓他呼出的一天天白氣，在雪中成形，又消散。
見李念真站在臺階下，陸寬連忙撿起傘，給李念真打在頭上，一邊連忙說道，“李公子與我家少爺是什么樣的情分，怎么還站在這風(fēng)地里打嘴仗呢。來，快進(jìn)去取暖。”他連拖帶拽，把李念真請上了臺階，陸望也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間。
李念真一屁股坐在溫暖的銅制炭火爐旁，拍拍身上的落雪，伸出手放在爐子上，翻著手背，烘烤著手上的水珠。陸寬體貼地拿來一塊大毛巾，讓李念真擦個干凈。
擦干凈頭臉，李念真撇撇嘴，望著火紅的炭火不說話。陸寬悄悄地退了出去。這間溫暖的房間里，如今只有陸望與李念真兩人。
“你還記得，在京郊你的別院中，我們?nèi)俗谀抢锏壬瞎贉Y嗎？”李念真悶悶地開口問道。
“怎么不記得？”陸望的眼神飄向遠(yuǎn)方，有些傷感地說道，“我寧愿自己從來沒有回過京城?！?p> 李念真說道，“上官淵死了，關(guān)若飛走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你，和我。你猜我為什么沒有走？”
陸望搖搖頭，說道，“我猜不出來。”難道要他說，你是李琉璃的兒子，新皇登基照樣食祿千種。李念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知道你想說的話。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
“你是怎樣的人，沒必要向我交待?！标懲p輕說道。
“我不是?！崩钅钫婺樕氐卣f道?！拔腋嬖V你，我不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标懲粗哪槪@臉上寫著真誠和直接。
他接著說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就像我不是一樣?！彼麩崆械乜粗懲难劬?，像草原上一只孤零零的羚羊在尋找同類。而這樣的羚羊，在草原上是鳳毛麟角，因為羊群都遷徙了，只留下了一些孤單的羚羊，就像離群的孤雁。
陸望冷靜地說道，“不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标懲呀?jīng)知道這一場談話開始的原因，而他也有耐心進(jìn)行下去，并掌握著這節(jié)奏。
李念真愣住了，他有些慍怒地說道，“你還不相信我？”陸望說道，“你說話沒頭沒腦的，讓我相信你什么?！?p> “好！好！”李念真連說了兩個好字，說道，“看來你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了。我真是服了你了?！?p>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牛皮紙，走到旁邊的書桌旁，緩緩展開。陸望也走到桌旁觀看。牛皮紙上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蠅頭小字。
陸望定睛一看，赫然正是夏國戶部目前所掌握的銀兩物資及發(fā)放、流轉(zhuǎn)及儲存情況。這可是關(guān)系一國根本的重要情報資訊。連鎮(zhèn)鐵川，也不大可能弄到這么詳細(xì)而準(zhǔn)確的財政信息。而顯然，這份情報，就出自現(xiàn)在的戶部侍郎，李念真。
李念真看著陸望的表情，得意地說道，“怎么樣？我這份見面禮還滿意嗎？”
“什么見面禮？”陸望依然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李念真連笑帶罵地摧了他一拳，說道，“看把你能耐的。我都把壓箱底的東西偷出來給你了，你還在這裝什么不想干?！?p> 陸望合上牛皮紙，神情嚴(yán)肅地望著李念真，問道，“這究竟是為什么？”李念真收起了剛才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說道，“我只為我的心。我雖然平日里喜歡優(yōu)游，但卻不是個浪蕩子。早就知道，這城要破了。我爹自然是加官進(jìn)爵，但我卻做不到和他一樣，眼睛里只有富貴?！?p> “那你眼里有什么？”陸望問道。李念真有些動容，說道，“那晚我也得到線報，說你趕走了關(guān)若飛，關(guān)上府門，不肯和他們一起遷往西蜀。我知道，你要留下來。我更知道，你絕不是因為貪生怕死，留下來享受榮華富貴的。仲連，你不怕，我更不怕，我們要做的，是同樣的事?！?p> 陸望問道，“你想做什么事呢？”李念真咬牙說道，“狄人和劉義豫欠下的這份血債，我要他們加倍償還。仲連，我們一起干吧?！?p> 聽到這熱切的話語，陸望心中也感慨萬千。他知道，李念真從一開始就不是李琉璃的同路人，否則，他也不會在那時跑來報信。他甚至隱隱地感覺到，李念真背后，還站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你是劉允中的人？”陸望突然問道。李念真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詢問，直視著陸望的眼睛，說道，“是。”
陸望點點頭，向李念真伸出手，說道“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崩钅钫嬉汇叮S即笑了，也伸出手，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李念真說道，“我們總算是相認(rèn)了。多一個戰(zhàn)友和兄弟，少一個敵人和對手?！?p> “對！念真，我們以后一起并肩戰(zhàn)斗吧！”陸望拍拍李念真的手，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心里卻升起了一絲暖意。
雖然這是一片黑暗的森林，也看不見前方的光亮。然而，有同伴一起摸索著前進(jìn)，起碼這路途上不會太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