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望帶著陸寬,把赤月送至大門外。城內(nèi)已是一片熊熊火光,府門外一片倒塌的房屋、樹木,墻皮被燒的滋啦作響,更有一些斷手斷腳、還在流血的傷殘者躺在路邊呻吟。在倒塌的墻腳下,更埋著一些已經(jīng)不會說話的死者,在深冬的泥土下,等待他們的,只能是無聲的腐爛。
這血腥的場景,吸引了一大片烏鴉,在廢墟上方盤桓。禿鷲也成批地飛來,在斷磚殘片下翻找腐肉。這腥臭味讓陸望喉頭發(fā)緊,胃部一陣翻涌,只能強行壓住嘔吐的欲望。
火光映得陸望的臉也有些發(fā)燙,把他籠罩在一陣血紅中。他對赤月說道,“公主,雖然我獻出了陸顯,然而我畢竟是陸府的少主人。陸顯不肯歸順,意圖頑抗,甚至想隨劉義謙一起逃跑,冥頑不靈。雖然被我發(fā)現(xiàn),及時制止了,沒有讓他對大軍造成什么破壞,也沒能跑出去,但是畢竟是附逆。我身為罪人之子,也不宜居功,只有閉門反省,以待明君發(fā)落?!?p> 赤月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想再看看你父親一眼嗎?”陸望垂下眼睛,說道,“他已是罪人,我不愿意再見他。更何況,他畢竟是我父親,我不忍心見他的遺容。請公主稍微體諒一下我的難處吧?!背嘣聺M意地點點頭,揚起馬鞭,飛身翻上戰(zhàn)馬,揚長而去。
陸望冷著臉,說道,“關(guān)門。”陸寬指揮家丁關(guān)上大門。陸望扶著門框,站了一會兒。陸寬擔憂地望著他,說道,“少爺,回房休息吧?!标懲俱驳攸c點頭,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陸寬扶他坐下,小心地問道,“少爺,今后要不要搬到老爺?shù)奈骺缭喝ゾ幼。慨吘梗悻F(xiàn)在是這府里的主人了?!?p> 主人?是啊,以后就只有我自己來承擔這一切了。陸望不無悲涼地想道。父親,你再也無法在暗中看著我,保護我了。他說道,“西跨院封起來。暫時不要讓人進出。我還是住在這里。”
陸寬點頭,知道他不愿意搬過去,觸動陸顯舊時的生活痕跡。就讓那一草一木成為永遠的回憶吧。
陸望忽然想起父親那封奇怪的遺書,便問道,“父親之前有跟你提過遺書的事情嗎?”陸寬聽了有些吃驚,努力回想之前與陸顯相處的點點滴滴。
在腦海中搜尋了許久,他還是一片茫然,找不到和遺書有關(guān)的印象。陸寬皺著眉頭,說道,“我貼身服侍老爺這么久,并未聽他提起過什么遺書的事。老爺?shù)纳碜庸沁€算健壯,之前并未有個病痛,我們怎么會往遺書上想呢?”
陸望不甘心,追問道,“那他寫過什么紙片之類的東西,偷偷藏起來嗎?”陸寬說道,“老爺?shù)故菚r常寫字,但都是照著書貼摹寫。自從夫人去世以后,他再也沒有寫過詩了?!?p> 是啊,當朝吏部尚書,公務(wù)繁忙,何況心里裝著那么沉甸甸的秘密,又要忍受著兒子的誤解和指責,還要暗中顧念守護者兒子的安全。他哪里有閑情逸致去寫詩呢!正如陸顯當日所說,去與夫人團圓,也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陸望陷入了沉思。這樣說來,那父親的遺書更是大有深意了。一個平時根本不再寫詩的人,為什么要寫下那樣四句話,在結(jié)束生命前,交給他最看重的兒子呢?何況這個兒子,還擔負著重大的使命,甚至可以說,是他生命的延續(xù)。
陸寬見陸望疑竇叢生,心里也有些著急,但又使不上勁,便也在一邊苦苦思索著。陸望看著他,突然開口問道,“寬叔,父親臨終前還對你說過什么嗎?”
雖然陸望心里十分肯定,陸寬是可以值得信任的心腹,他也確實在父親留給陸望的名單上。不過,他還是十分想知道,父親究竟交給陸寬什么樣的任務(wù)和角色。
聽見陸望詢問,陸寬白胖的臉上有些痛苦,不過他不愧是訓練有素的管家,迅速收攝住了心神。陸寬忍住悲痛,說道,“老爺閑時曾對我說過,現(xiàn)在局勢很亂,也許很快就要天翻地覆。到那時,也許老爺自己要先走一步,給少爺鋪路。”
他看了看陸望,又繼續(xù)往下說道,“老爺說,要我無論如何要繼續(xù)輔佐少爺,幫著少爺打理府上的家務(wù)和各色事情。他還說,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要無條件相信少爺。少爺做的,就是老爺要他做的?!痹挼酱藭r,他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哽咽,越來越輕,終于化為一陣嗚咽。
陸望知道,父親在臨走前還來留給自己一個最可靠的幫手。幫手。。。對了,在父親那張名單上的府里人,除了陸寬,還有一位。李三娘!
沒錯!自己的乳母三娘,這個從小一直照顧自己的女人,在陸望心里有特殊的地位。只是,陸望有點沒想到的是,父親居然也如此看重三娘。那么,這封遺書,或許三娘知道來龍去脈呢。
心念一轉(zhuǎn),陸望便對陸寬說道,“三娘還在府里吧。把她找來,我有話要問她?!标憣捔⒖虘?yīng)聲,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三娘被帶到陸望的房間。她似乎知道陸望有話要說,也不開口,靜靜地站在那里,等著陸望出言詢問。
陸望細細打量了一會兒三娘,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一種是熟悉又陌生的堅毅神情。在今天以前,他只把她看做是一個普通的乳母,享受著她的慈愛和照顧。他想道,看來,從今以后,要重新審視一下三娘了。今天她的表現(xiàn),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府中乳母能做出的。
三娘會知道這封遺書的事嗎?該不該告訴她父親留下這封遺書的事呢?想了一會兒,陸望還是覺得相信父親和自己的胖的。
他從懷里緩緩掏出遺書,鄭重的遞給三娘。三娘有些驚訝地接過來,捧在手中,卻并不打開。
陸望見三娘不解地望著自己,說道,“三娘,不打開看看嗎?”三娘遲疑地說道,“這。。?!标懲f道,“我以為你知道我想問什么?!?p> 三娘嘆口氣,說道,“我又不是少爺肚子里的蟲。只是今日外頭變了天,老爺又。。。我以為少爺想問問我為什么愿意留在府里不走?!?p> 她愿意留在府里,倒是陸望意料中事。三娘,十幾年照料我的情分,他們不是母子,勝似母子。在院子里那一對望,陸望早已明白三娘的心思。他拍拍三娘的手,說道,“不用說的,我懂。”
這句“我懂”讓三娘大為寬慰。畢竟是十幾年貼身照料的小公子,三娘對他,如自己的眼珠一樣疼愛。知道他的至孝與仁愛,又怎么會相信他會親手弒父求榮!朝廷的事他不懂,但絕不懷疑這個他最疼愛的孩子。
那少爺遞給自己的又是什么呢?三娘嘴唇微動,囁嚅道,“少爺,大事我不懂。我這個婦道人家不該知道的事,我也絕不摻和。少爺不用向我解釋什么。我只告訴少爺一句話,我愿意永遠守著少爺。這才對得起夫人,也才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陸望大為感動,說道,“三娘,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別人說我什么,也不值什么?!比稂c點頭。陸望說道,“你不是也粗通文字嗎?我這有個謎語,要讓你幫我看看?!?p> 三娘是當年陸夫人的使女,貼身伺候著,因此有著大戶人家的涵養(yǎng),也懂得些文墨,但也談不上精通。因此三娘聽了陸望這番“討教”,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少爺既然說要她看,她便看看吧。三娘打開手中的紙卷,認真地讀起來。當她的目光掃到最后一行“桃李望春風”時,那一剎那間,她的臉變得煞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微微地顫抖。手中的那張紙拿著未穩(wěn),手指一滑,便飄落到地上。
陸望見三娘如此失神,心想,果然她知道些,看來是找對人了。他輕輕喊道,“三娘,三娘?!比锶鐗舫跣?,回過神來,忙從地上撿起紙片,拍干凈,交還給陸望。
“三娘,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陸望觀察著三娘的臉色,試探性地問道。三娘一臉惶恐,說道,“不知?!标懲卣f道,“是父親的遺書?!?p> 如一個晴天霹靂,三娘怔在當場,兩眼呆呆地看著那封遺書?!澳阒浪囊馑迹瑢??”陸望的聲音從頭頂飄過來。三娘有些呆滯地抬頭看著陸望,沉重地搖了搖頭。
陸望當然不相信。但是既然三娘否認了,必然有她不說的理由。又或許,是她知道的也不多?他知道三娘的性子,堅毅厚重。小時候,自己想偷會兒懶,或是饞嘴,只要三娘覺得對陸望沒好處,無論自己百般撒嬌哭鬧,都是無用??磥斫裉焓乔瞬婚_三娘的嘴了。
正在躊躇間,三娘卻忽然開口了,“少爺目前的打算,是要入朝為官嗎?”陸望聽了,點點頭。三娘便低聲說道,“如此,少爺這封書要好好保管。或者是老爺留給少爺,入朝的敲門磚呢。這也說不準?!?p> 敲門磚?聽了三娘語焉不詳?shù)陌凳?,陸望似乎看到了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