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jié)已近深冬。京都的街道上都籠罩著肅殺的氣息。兩旁的樹木上的葉子都已經(jīng)掉光了,留下光禿禿的樹干。京城的形勢越來越緊張,彌漫著風(fēng)雨欲來的氣息。
陸望坐在后園的湖心亭上,緩緩地啜著一口暖酒,慢慢咽進(jìn)喉嚨里。湖水已經(jīng)結(jié)冰,他凝望著著一池冰水,心中思緒萬千。
后方傳來一陣腳步聲。陸望知道,是他來了。他轉(zhuǎn)過頭,輕輕叫了一聲,“父親。”陸顯淡淡地點點頭,在陸望身旁坐了下來。
陸顯開口說道,“劉義豫的動作很大?!标懲麊柕?,“他拉攏了多少?”陸顯嘆口氣說道,“很多。文臣武將都拉攏了不少?!标懲睦镆怀粒幌Mc父親的約定成真。他問道,“上官無妄也?”
陸顯皺著眉頭,說道,“這是我最擔(dān)心的。上官無妄還沒有回京。但是外面現(xiàn)在謠言四起?!标懲f道,“也有可能是劉義豫故意放的風(fēng)?!标戯@說道,“是有這個可能。我也派人在打探。不過,畢竟,上官家是功勛武將世家,我們能對他產(chǎn)生的影響力有限。更何況,上官淵又死在了劉義謙手中?!?p> 陸望嘆了口氣,說道,“難道真的回天乏術(shù)了?劉義謙一點察覺也沒有嗎?”陸顯冷笑道,“他雖然多疑,又對自己的寵臣愛妃盲目信任。他只顧得上享受帝王的富貴,哪里管得上其他的事?崔氏兄妹也把他裹挾地嚴(yán)嚴(yán)實實了?!?p> 陸望問道,“如果一旦兵起,你看劉義謙的勝算大嗎?”陸顯說道,“如果上官無妄投向劉義豫,劉義謙必敗無疑。”陸望一時語塞。
陸顯看著他,鄭重地說道,“望兒,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标懲难劬σ魂嚌駶?,無言地看著父親有些斑白的鬢角。
陸顯把手蓋在陸望的手上,輕輕說道,“孩子,事后,把我和你母親葬在一起。這是我對你最后的請求?!标懲暮韲颠煅柿?,顫抖著叫了一聲,“爹!”
父子在湖心亭中對坐無言,默默流淚。冬日的暖陽照在結(jié)冰的湖面上,映射出一陣?yán)淅涞暮?。陸顯看著湖面,對陸望說道,“這冰,終歸是會融化的。”陸望流著淚說道,“只是,春暖花開的那天,我們父子,大概再也無法團(tuán)圓了?!?p> 陸顯緩緩伸出手,為陸望擦去臉上的眼淚,溫柔地說道,“傻孩子,人生終有一別。能看到你長大成人,我很知足?!标懲肫鸶赣H十幾年來的苦心營謀,帶著自己奔赴滄州求師,精心教養(yǎng),送自己去青旻山,暗中默默關(guān)注。一切的苦心,只為了應(yīng)對今日的局面。
陸望看著漸漸爬上父親眼角的皺紋,比年少時印象中那個英姿勃發(fā)的父親衰老了許多。而自己,卻從一個頑童,成長為今日的模樣。父親送過自己的最后一份禮物,竟然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堅定地對陸顯說道,“爹,我會完成這個使命,報答你的恩情?!?p> 陸顯看著自己的兒子,也有些動容,說道,“望兒,這是一條很難走的路。不到必要的時候,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你可能要孤獨地走下去,承受別人對你的誤解和謾罵,甚至是攻擊。一旦真如我們所料的,劉義豫登基了,他對你也不會完全放心,還是會有猜疑和試探。每一步,都可能是個萬丈深淵?!?p> 陸望看著父親有些擔(dān)憂的眼睛,說道,“你連死都不怕,我還怕什么?”陸顯嘆口氣,說道,“望兒,一旦走到那一步,你千萬要小心行事?!标懲c點頭,說道,“放心吧,爹。我會讓你的犧牲,有價值?!?p> ※※※
三日后。
凌晨,陸望在熟睡中被一陣喧鬧聲驚醒。他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府門外一陣急促的車馬喧鬧聲。不一會兒,一隊軍官沖進(jìn)了院子,火把照在陸望的臉上,映得通紅。外面的家仆嚷嚷著,“叛軍攻城了。。?!?p> 陸望微微一笑,對為首的軍官說道,“誰派你們來的?”軍官還來不及答話,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是我!”只見一個披著銀色鎧甲的軍官從院子外急步走來,正是關(guān)若飛。
關(guān)若飛急如星火地大步走向陸望,急切地說道,“出事了!”陸望看他的神情,已經(jīng)猜著了八九分,說道,“是不是叛軍攻城了?”關(guān)若飛咬牙切齒地說道,“不錯。劉義豫帶著狄人的軍隊,正在攻打京都的外城。”陸望心里道,這一天果然來了。
他問道,“攻城的還有誰?”關(guān)若飛面色一緊,黯然說道,“還有上官無妄將軍,帶著他的兵士,說是討伐無道昏君?!蹦切┰鹤又械能姽?,聽了這話,也表情復(fù)雜,似乎抱有一絲同情之色,但又與家國的忠君思想有些矛盾,加之崔氏兄妹借劉義謙殺了上官淵,在軍中一向臭名昭著,因此令這些軍官頗為糾結(jié)。
陸望早已料到,只要上官淵倒戈,劉義謙的倒臺只是時間問題。只是,這一天來得這么快。他想道,我的使命,真的要正式啟動了嗎?如果是說之前十幾年父親故意營造的夫子反目、家族不和的假象是長長的鋪墊,那么,隨著劉義豫正式起兵,我不得不真正登場了。
爹,我們分別的時候,就要到了嗎?
關(guān)若飛見陸望聽了上官無妄也隨著劉義豫起兵反叛的消息,臉色平靜,不由得有些暗暗吃驚,問道,“你早已知道了嗎?”陸望問道,“知道什么?”關(guān)若飛說道,“知道劉義豫會反,知道上官無妄會叛。”陸望問道,“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
關(guān)若飛有些遲疑地說道,“那天,李念真與你說的。。。”陸望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那也只是推測而已?!标P(guān)若飛并不知道,后來李念真在陸府向陸望偷偷報信,兩人的一番談話。更不知道,那個晚上,陸望與父親在家廟中,母親的牌位前,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
關(guān)若飛猶豫了一會兒,開口說道,“那日李琉璃來你府里,我也回府。劉義豫正在我府里,與我父親飲宴。后來我問父親,劉義豫來府里做什么。父親也只是讓我別多管閑事??磥?,那天劉義豫也是來拉攏我父親的。不過沒有得逞而已?!标懲f道,“那是關(guān)將軍一片忠心為國。不過,被他拉攏的也不少,不然,今天,也不會走到這個局面?!?p> 關(guān)若飛點頭,感嘆地說道,“哎,人心隔肚皮。不過劉義謙也是自作自受。將士們早就窩了一肚子火,受那崔氏兄妹的鳥氣,實在是讓人心寒。很多人也就不愿意為劉義謙賣命了。若不是為了百姓,我也不愿意為劉義謙穿上這身鎧甲。難道為了這些潑皮無賴去送死嗎?只是怕苦了百姓,勉強而為罷了?!?p> 院子中的軍官們一片肅然,有人偷偷抹淚,大家的臉上都是一片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一個校官說道,“我們都是有爹娘兒女的人。誰愿意為了他們這些酒囊飯袋去流血送死!只是我們的親人和同胞也是城中的百姓,劉義豫帶了狄人軍隊攻城,我們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同胞任人宰割呢!唉!”
陸望也在心中感嘆,百姓如芻狗,在這些野心家的眼里一錢不值,卻有著最珍貴淳樸的感情。關(guān)若飛帶到陸望府上的軍官都是自己的心腹手下,因此說話也了無顧忌,直截了當(dāng)。他對陸望說道,“唉,國家不幸啊!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個仗,也是難打?,F(xiàn)在軍心渙散,城里能撐多久還很難說?!?p> 陸望說道,“你今日來干什么?”關(guān)若飛見院子中都是親兵,并無外人,便說道,“我來接你們走。劉義豫已經(jīng)打算要出逃了,允許帶一部分朝官。”陸望輕蔑地問道,“他要往哪兒逃?逃得出去嗎?”
關(guān)若飛臉上也有不屑之色,恨恨說道,“西蜀。我父親會親自護(hù)衛(wèi),二殿下已經(jīng)趕過來接應(yīng)?!?p> 陸望聽了,冷笑道,“他的后路倒是找好了。連與京城百姓共存亡的姿態(tài)都不愿意做一做?!标P(guān)若飛聽了,也面有慚色,小聲地說,“父親要我來接你和尚書等府中之人?!标懲麊柕溃叭ツ??”
關(guān)若飛說道,“和劉義謙一起去西蜀啊!”陸望哼了一聲,說道,“要我和他一起逃走,還不如把我埋在京城。”關(guān)若飛有些著急,說道,“不是和他一起逃。我們要保存實力。更何況。。?!?p> 他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道,“更何況,二殿下也帶兵出發(fā)了。往后,更可從長計議?!标懲睦锴宄?,此次二皇子劉允中絕非普通的“接應(yīng)”,恐怕還留有后手。不過,自己已經(jīng)選擇了留在黑暗中,就不會為了害怕和恐懼去奔向光明。
他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暗暗說道,若飛,你我就此別過吧。讓我在黑暗中注視著你們,等待著黎明。聽著關(guān)若飛焦急的語氣,看著他熱切期盼的眼神,陸望硬下心來,冷冷地說道,“我不走。你不要管我了?!?p> 關(guān)若飛一聽,簡直要炸了毛。他雙眼圓睜,眉毛倒豎,一把拽住陸望的衣領(lǐng),怒吼著道,“你在這里發(fā)什么瘋!現(xiàn)在不是耍個性的時候。你知不知道上官無妄和劉義豫帶著狄人的軍隊已經(jīng)打到了外城。城里支撐不了多久了?,F(xiàn)在不走,就走不了了!難道你要留在這里送死!不!我絕對不允許我的好兄弟死在那幫雜碎的手里!”
陸望紋絲不動地站著,任由關(guān)若飛一臉青筋、滿頭大汗地對著自己咆哮。待關(guān)若飛氣喘吁吁地停下來,等待他的回答時,陸望平靜地說道,“誰說我要留下來送死了?”
關(guān)若飛一臉驚詫地看著他,問道,“難道你還能插上翅膀飛走不成?”陸望淡淡地說道,“良禽擇木而棲。我又不是劉義謙,我怕什么?劉義豫那里,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p> 關(guān)若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說什么?”陸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留下來,投奔劉義豫。”